西方文坛一直传扬着这样一句话:阿娜伊斯·宁的日记是20世纪最独特的一道文学风景线。亨利·米勒公开发表文章宣称,该日记可“与圣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作品媲美”。普利策奖获得者、诗人卡尔·夏皮罗于她的日记第一部出版之初,在《每周一书》中撰文:“20年来,大西洋两岸的文学界争相谈论这部奇特的日记。有幸先睹其风采的读者视其为呕心沥血之作,极尽褒扬之辞。现在,日记的部分内容终于化为铅字,广大读者也可品评并见证这一巨著之隽永。”
她的日记究竟为什么能得到如潮好评?让我们翻开日记本……
《阿娜伊斯·宁日记》,共分四部,时间跨度为1931-1947年。本书时间事件纵横交错、沟壑天成、青涩转熟、渐次成长、浑然一体。作者对本人进行了整体反思和立体刻画,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个丰满、圆润、日常生活中表现欲强的阿娜伊斯·宁。在日记中,宁小姐用谦和细腻、毫不扭捏的笔触展示内在自我,展示自己对人、事及各种思想的自然反应,给我们一种未被作家艺术化的真实信心。随便取日记某一段展读,我们都会沉酣于她生活的新鲜,为她的生活节奏、张力、行为和反行为感染,本能地或理智地,产生眷眷依恋,恍若梦中。
[1931—1932年,冬]
路维希安与包法利夫人生前居住的小镇一样,古老、原始,未受现代生活的尘染。路维希安镇建在一座小山上,山脚下流淌着塞纳河。晴朗的夜里,远方的巴黎清晰可见。镇上有一座古老的教堂,一群小小的屋舍,鹅卵石街,几处巨大的房产,几所农庄,一座城堡。杜莎夫人在这儿曾拥有一份不动产,大革命期间,她的情人被绞死后,头被人从爬满常青藤的高墙扔进她家花园。现在这处房产归香水制造商科蒂家族所有。
镇子四周森林环绕,法兰西历代国王曾在这里狩猎。路维希安镇的大部分地产被一个身形肥胖的吝啬鬼包揽,这个老头是巴尔扎克笔下众多吝啬鬼之一,怀疑每一笔开销,每一笔修缮费,任由自家房产衰败下去:生锈,雨蚀,长草,漏水,破损……
镇上的房舍里,有老妇人坐在窗后,望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街道蜿蜒崎岖,通向塞纳河。塞纳河边,有一个酒馆,一家饭馆。周末,跟莫泊桑一样,巴黎人喜欢来这里吃午饭,泛舟塞纳河上。
夜晚,狗吠声此起彼落。
夏天,花园散发金银花的芬芳。冬日,小镇上空飘荡树叶潮湿的清香。
小火车往返于巴黎和路维希安镇之间,“笛笛”声依稀可闻。这是一款外形古旧的火车,好像仍载着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去乡村就餐。
我的房子有200年历史,墙厚3英尺,花园很大,供小车进出的绿色铁门很宽敞,铁门侧边还开出一道窄窄的绿门,专门供人进出。房子后面是座大花园,前面有一条铺着碎石子儿的车道。一方水池,现在里面填满灰土,爬满常青藤。喷泉像墓碑一样竖在那儿。来客拉的铃声听起来像拴在一头庞大母牛脖上的颈铃,铃音颤缓,绵延不绝。每当铃声响起,西班牙女佣爱弥丽亚便推开大门,小车驶入碎石路,发出“嘎嘎”的声响。
房前立着木制格子架,架上爬满常青藤。透过常青藤,11扇窗子依稀可见。窗子正中间是百叶窗,有种对称之美,常萦绕于我梦中的神秘房间却不在紧闭的百页窗后。
房子后面是花园,空旷辽阔,野草丛生,藤蔓错节。这是我喜欢的未经人为修葺的花园。花园后面是林区,林中小溪潺潺,小桥静静,热闹地生着常青藤、青苔和蒴类植物。
新的一天总是伴随着汽车碾过碎石的声音开始。
女佣推开百叶窗,让白昼进来。
车轮压在碎石上的“嘎嘎”声,招来警犬班夸的狂吠,随后可听到教堂悦耳的钟声。
从窗口向绿色大铁门望去,可看出铁门露出监狱大门的神情。我有一种不平的感觉。我知道,只要愿意,自己随时可走。我也知道,人类将阻碍的责任强加于某个物体或某个人身上,而真正紧闭的大门却在人心里。
但我仍常常忍不住伫立窗前,凝视这道紧闭的宽大铁门,就像看着横亘在内心的诸多障碍,正是它们将我排除在一种完整而开放的生活之外。
再多的油也无法减轻大门风湿性的嘎嘎声,这块锈铁对自己200年的历史很是自豪。
那扇小门睡眼迷离、若有所思,总是一副半开半闭的样子。常青藤从门上垂下,好像杂乱的头发,飘荡在狂奔的孩童前额上。
选中这套房产,有许多原因。
它就像一棵树从地上挣扎而出,深深掩映于古老的花蔬中,没有地窖,所有房间都停歇在实心大地上。地毯下,我感觉得到,就是大地。我可以在这儿生根,可以感觉与这所房子及花园合为一体,可以像植物一样从它身上汲取营养。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清理水池及喷泉的积土,恢复原貌。很快,房子活了。喷泉欢畅、跳荡。 我有种为即将到来的爱情做准备的感觉。我铺上床罩,打开一卷卷贵重的地毯。要体面地接见爱情这个贵宾,首先必须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
这种情绪下,我在房子里四处穿梭,边漆墙,边整理床铺,边把日记本放在壁炉上,还没忘挂上一盏可投射巴厘岛皮影戏的灯。
一个房间漆一种颜色,每种颜色代表不同的心情:红色是热烈,淡蓝色是幻想,桃红色是温柔,绿色是休息,灰色是工作。
普通生活无法吸引我,我追求非凡时刻。与超现实主义者一样,我也追求精彩。
我想做作家,提醒人们留心这些非凡时刻。我想证明空间无限,意义无限,范围无限。
但我并非总是处于自以为优雅的状态,我有伪装的时候,有头脑发热的时候。某些日子里,我头脑里的音乐哑然,于是我补袜子,修剪树木,罐装水果,给家具打蜡。不过,做这些琐事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活着。
我肯定不会学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杀,只是不知写作是否可助我逃离路维希安。我已用16天时间写就《劳伦斯评传》,得去巴黎交给爱德华·提多出版。书不会明天就印刷面世,当然作者都希望书一出炉,趁它热烘烘地还活在内心之际就能出版。他把书交给助手校订。
我频繁地光顾巴黎,每次离去时,母亲都会站在窗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但不向我挥手告别。有时,我带小狗班夸去散步,母亲就像站在窗口的老妇人掀帘瞪着我瞧,弟弟乔奎因则不住地弹钢琴,似要把四堵墙全给融化掉一样。
天气糟糕时,我沿铁轨散步。因没有火车时刻表,所以从未在合适的时间到这儿来,这样,每次火车还未把我从生活的困难中拯救出来,我就疲倦了,步行回家。这种对可能事件的着迷,是否源于儿时差点被火车辗死的心理创伤?在讷伊市住的时候,我家有个佣人(当时我2岁,弟弟索瓦尔德出生不久)。父亲一定勾引了她,然后又把她抛弃。反正,她伺机报复。她带我和弟弟出门,把童车和我放在铁轨正中央。信号员看见了我们,他自己也有7个孩子,所以以生命为代价做了一次冒险,及时冲过来把童车踢出轨道,把我抱开。这一事件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仍然记得那个拯救我们生命的男人,以及他7个孩子铺满玩具的床。
理查德。奥斯本是律师。得向他咨询我的《劳伦斯评传》是否存在版权问题。此刻的他一边放荡不羁地生活,一边在某家大型事务所当循规蹈矩的律师。他喜欢兜里揣着钱直接离开事务所到蒙帕那斯区去,为每个人付饭钱和饮料费。喝醉时,他会谈正在酝酿的小说。他睡眠极少,常在第二天穿着满是油渍和褶皱的西服赶到事务所上班,似乎要转移人们对这些细节的注意,此时的他比平时更加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话,让听者无暇打断或做出回应,所以人人都在说:“理查德的客户越来越少,他一开口就刹不住。”他像在高空表演秋千的杂耍艺人,不低头看观众。一旦朝下看就会掉下来,准会跌到事务所和蒙帕那斯区之间的某个地方。无人知道他在哪儿,因为他将自己的两张脸都藏了起来,谁也看不见。有时,理应在事务所上班时,他却还在某个不知名的旅馆与某个不知名女人同床共眠,有时他在事务所工作到很晚,把朋友们晾在多姆咖啡馆。
他有两句反复使用的独自,其中一句模仿一起剽窃案的庭审。好像很多人在抄袭他的小说、戏剧和创意。他起草了一份很长的起诉名单。“他们”总在伺机偷他的公文包,其中被盗的一本小说现已发表,还有一本被盗的剧本正在百老汇上演。所以,他不把自己正在撰写的小说给我或别人看。(第一集P1-4)
三十多年来,阿娜伊斯·宁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记,一直是众多谣传、闲谈、臆测的主题。20世纪30年代早期,日记的部分内容首次在她的巴黎密友及同好中亮相,自此以后,一直传扬着这么一句评语:阿娜伊斯·宁日记是20世纪最独特的一道文学风景线。1937年,英国杂志《标准》登载了广为引用的一篇文章,作者亨利·米勒大胆提出该日记可“与圣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作品媲美”。长期以来,许多双眼睛一直在关注着日记的成长,直到目前壮大到150多集——打印累积15,000多张,从而赋予这项伟大的终生事业更为传奇的色彩!
阿娜伊斯·宁发表过《内心都市》五部曲等诸多作品,至今仍散发着浪漫的墨香。她常说自己的这些艺术作品仅为日记的冰山一角,而同为作家和女人的真实生活则全部渗透在日记的每一页每一天。30多年前,她写道:“日记里的是我的自然流露,日记外的是我刻意展露的精华,是神话,是诗歌。”在谈到自己的一部早期作品时,她在日记中写道:“人们同我交谈,希望我率真、激情、爆炸性……然而我只在这里,在日记里,才能满足这一要求……”
读者对这部传奇作品的好奇,无疑来自宁小姐热烈多姿的生活及她在大都市国际艺术圈和社交圈的收放自如及飘忽神秘。她说,“友谊、关系、旅行是我最大的乐趣。我生活的世界,生活的每座城市,都是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表演艺术家的家园。”孩提时代,生于巴黎近郊讷伊市的她,就已陪伴她著名的父亲——西班牙作曲家兼钢琴家乔奎因·宁,做高度刺激的环欧钢琴巡回演出。青年时代,她逃离丹麦出生的母亲在纽约的廉租屋,一头扎入梦幻中的迷人乐园,先做画家专职模特,后来成为西班牙舞舞蹈家。20世纪30年代,作为羽翼未丰的作家,她重返欧洲,加入巴黎知识圈和社交圈,迷上了普鲁斯特、劳伦斯、季洛杜,深受他们的影响。1929年,她定居路维希安,使那儿如同二战爆发后她在纽约格林威治村附近的工作室一样,成为众多“无名之辈”的聚集地,很快使他们一跃而为“著名”的创作者。确实,宁小姐日记里走马灯一样进出的人物都是过去40年文学艺术界大名鼎鼎且具代表性的各色人物。
不过,如果只对通常名人的“自曝隐私”感兴趣,只对“和盘托出”的深闺秘闻感兴趣,那么,这本盼望已久的首次出版的宁小姐部分日记无疑会令您失望。当然,阿娜伊斯·宁用极为率真的笔触,详尽描写了她的各种关系、朋友、熟人及人生道路上“有名”或“无名”过客。确实,她“率真,激情,爆炸性”,可她关注的既非文学界的闲言琐碎,也非对文人生活的“偷窥”。
日记的真正意义、独特性和“启示性”是另类的。可以肯定的是,宁小姐有关别人及自己的大量有重要价值的细节,使您能够看到一个伟大的艺术时代;她描写和记录的人物、对话、事件犹如闪耀的光芒,让您豁然开朗。相形之下,后来的情形似乎已不重要:她结交了潦倒的天才作家亨利·米勒,她倾听“残酷剧情”倡导者兼诗人安东尼·阿铎的痛苦宣泄,她在奥托·兰克医生鼓励下成为心理医生……宁小姐日记的意义在于:我们首次有了一部详细明确记录现代女性自我发现旅程的激情之作。
“我想说的,”宁小姐写道,“是我逐渐理解了昨天的女性和今天的女性。昨天的女性是无声的、沉默的,躲在无言的直觉后苟活;今天的女性敢说敢为,简直就是男人的翻版;而我介于两者之间……”
是的,宁小姐十分关注“该写什么,该讲什么,怎么讲”之类的艺术问题,但日记不仅仅是她作为崭露头角的作家用以操练的磨刀石,还承载着思想、梦想和体验。据称,她那些让人神清气爽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内容取自日记。是的,宁小姐在即时捕捉信息时选词讲究、用语生动,但日记不仅仅记录她的生活、她的谈话、她的邂逅,更记录了她穿越自身迷宫的旅行,记录了她努力寻找、诠释女人阿娜伊斯的努力。女人阿娜伊斯既是真实的女人,又是象征性的女人,她努力在行动和思想、投入与自卫、情感与智慧、梦幻与现实“之间”平衡,有时会满腔绝望地调和这些内在矛盾。
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日记中有一段话,可解释宁小姐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政治经济风暴无论多么猛烈,都不会反映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这令许多评论家诟言),还可说明日记本身所具备的基本功用和根本功能。“令人绝望的是,”她写道,“他们力图为整个生活寻找一种普遍意义,结果却声称此意义荒唐、空洞、不合逻辑!一种适合万事万物的广大无边的意义根本不存在,我们每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只有一个,是个人意义,个人情节,就像一本个人小说,一本给个人看的书一样。要找到一个统一的无所不包的意义是错误之举。对我而言,尽量赋予生命以意义才是正确之道。所以,我不热衷于任何政治运动,这些运动充斥着盲从和不公正,但在面对每一个个人时,我的表现是民主的、人性的。我给每一个人应得的东西。我无视阶级和财富。我尊重人的精神价值、人的素质、人的需要,只要有能力,我尽力做到这些。如果所有人联合起来像我一个人一样,就不会有战争和贫穷。我个人决定——为每一个与我同行的人的命运负责。”
日记是阿娜伊斯·宁写的书,是她创造的生活,是过滤网——将她的体验过滤成一个有意义的模式,还是她的盾盘,她的忏悔室。
日记始于那艘把阿娜伊斯·宁及其母亲和两个兄弟从西班牙载往美国的小船。11岁的宁小姐,此时已被她后来称作“即刻的觉醒”所纠缠,“惊惧又痛苦”。她的父亲,她早年的偶像,抛妻弃子,投身另一个更年轻的女人的怀抱。起初,她千方百计想夺回父亲:“日记开始只是旅行日志,是替父亲记录途中的点点滴滴,是为父亲写的,打算以后寄给他,说白了就是一封信,向他介绍我们的情况,好让他一路追随我们到这个陌生国度。”可这封“信”没有寄出(母亲说怕信遗失),日记也成了“一座孤岛,呆在里面就能在异国他乡隐蔽起来,写法语,梳理自己的思想,抓紧自己的灵魂,不让它弃我而去。”
离开父亲,离开欧洲的孩提时代,离开早年西班牙天主教的支撑和约束,被迫适应一个崭新的国家,一种全新的语言,阿娜伊斯·宁很快具备了一种特有的孤独意识。“亲爱的日记”,她写道,“是阿娜伊斯在对你说话,不是某个与大家思想一致的人在对你说话。亲爱的日记,可怜我吧,务必听我诉说。”
当这个富于幻想的小女孩像花朵一样盛开成一个俏丽的年轻姑娘时,出于“对知识、经验、创造的狂热”,开始为自己创建一种“形象”,一个“角色”,使自己能面对纷繁世界。儿时崭露的戏剧意识及丰富想象,在她破蛹成蝶的成年生活里本能地有意识地轻舞飞扬,像她的小说人物一样,像《情谍屋》中的萨宾娜一样,投身于自以为被希望扮演的“角色”:女儿、妻子、妖女、荡妇、朋友、保护人……尽力满足他人对她的一切期望和要求。
她身上至少有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绝望迷惘,感觉自己在沉没;另一个只想给人们带来美丽、优雅、活力:在人前,在人生舞台上,掩饰着软弱、无助、绝望的真实情感,只向世人展示笑颜、诚挚、好奇、热情、兴致。
那个快乐、迷人、聪慧、神秘的阿娜伊斯·宁让世人尽情观看,而身体内另一个女人,那个羞怯、坚强、务实、犹豫、超然、旁观、稚气的女人,则在一页页日记中要求得到承认。日记是她两个自我的汇合点,是她不按他人要求生活的世外仙境。
“日记是我的毒品、麻醉剂、鸦片烟斗,是我的毒药、我的罪恶。不写小说时,我仰面躺下,拿着日记本,攥着一支笔,枕着一席梦,专心致志,把两个自我拼接起来。……我须在梦中再活一次。梦是我惟一的生活。我在梦的回声和反响中看见变形的东西,这种东西保持了神奇的纯洁,否则魔力顿失,不然生活暴露的会仅仅是她的畸形,质朴会化身惰懒……所有的所有,一定通过我的罪恶镜头融合起来,否则慵懒的生活会减缓我啜泣的节奏。”
她也时常意识到逃人日记的危险性(“你妨碍我成为艺术家”),她也害怕“与这个朋友交谈会浪费生命”。可是,当孤独感,当将自我织入一有意义整体的需要,当绝望迫使她接受心理分析治疗时,暂失日记的她,像失去拐杖一样拒绝生活。
1933年6月,她写道:“我惟一担心的是日记会被攫夺。日记是我惟一的挚友,惟一可使我忍受生活的原因。人类给予的欢乐太不可靠,所以我极少轻信别人,我敏感,最不易觉察的冷漠都足以让我闭口不语,可是在日记里我却洒脱自如。”
她固执地紧抓日记不放,像至宝一样随身携带,在火车上写,在咖啡桌上写,在等人时写,一从“生活”远足回来就写。她那副“罪恶的镜头”不仅过滤本人的经历(“事后写时,看到的比经历时看到的更多,更透彻,我放大并丰富了这些经历”),还赠予她写作中罕有的即时感。
“我比较依赖时间。事后回忆有失真实。我渴望真实。真实,一定要在生活时,在记忆新鲜时,在没因距离或时间变味前,立刻记录下来。”
新鲜得栩栩如生,加上丰沃的内省力,宁小姐日记注定美妙、自然,而且暗香流动(“为一个敌意的世界写作,令我不爽;为日记写作,如同置身温柔乡,好想在里面开花”),这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她写作素材的性质。1947年,在散文《论写作》中,她写道:“日记告诉我,人在情感危机时,最能精确袒露自己。我学会选择兴奋的时刻,因为这些时刻适宜渲泄。”
宁小姐对真理的狂热追求,对找寻虚幻内核的人抽丝剥茧的剖析,常给她带来痛苦和危险。“暴露自己无异于自伤。”她身体内的那个女人因暴露而焦虑,“什么扼杀生命?”她写过,“神秘感的缺失。”甚至1933年当她再次见到父亲时,还因是否把为他而作的日记部分交他阅读而犹豫再三。“这些日子,”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中,她写道,“感觉自己放弃了作家的权力。揭示一个人的情感,哪怕是逝去的情感,或者故世了的人的情感,宛若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恐怖事件。”
多年来,许多朋友及崇拜者催她发表反映自己作家一面真实生活的日记,例如亨利·米勒在《阿娜伊斯·宁书信集》中一再提及此事,但宁小姐囿于各种原因,犹豫不决,其中既有个人隐私、法律纠纷等问题,还因手稿很多,从经济角度而言,按年代出全集不可能。所以,原稿至今仍躺在宁小姐牢固的铁箱里。这些铁箱起初寄放于巴黎(在二战初的动荡岁月里,日记在某小镇火车站丢失了一段时间),后运至美国。曾全力推出托马斯·伍尔夫全部手稿的编辑麦克斯韦·帕金斯建议宁小姐出一个单卷本的日记浓缩版,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坚持认为一点都不能少。出全集,时至今日仍不可能,只好寄希望于某一天全部日记能见天晓。今天,我们只能满足并为能做到的额首称庆了。
本集,即计划中系列集第一本,始于1931年,当时宁小姐正准备发表其处女作《劳伦斯评传》,该书为她第一次赢得作家称号,有鉴于此,1931年应该是合乎逻辑的起点。本集1934年冬结束,当时宁小姐离开巴黎到纽约,孰料在纽约的长住成了小住。本集为这一时期10本原稿(编号为30到40)的近半内容。就在着手发表本集日记时,宁小姐和编辑仍在考虑日记固有的私密性和法律问题。有几个人,考虑到自己在日记中的“原貌”——因为宁小姐不想改变叙述风格——主动要求删除自己的名字(其中有她丈夫及其他家庭成员)。正如您很快会看到的一样,还有一些附带人物的名字也被删除或删改,因为一个人的实际身份在日记语境中并不重要。宁小姐的真相,我们已经看到,是心理真相。
“正如已知的那样,我认为文学会死亡,正在死亡。”阿娜伊斯·宁多年前在日记中预言。殊不知,在她撰写日记时,就已经为我们创造出一种崭新的文学形式:有条不紊地记录自己的过去,使这种过去成为永恒,成为普遍接受的史实,从而为我们的未来描绘出一个蓝图。“人类就要登上月球,”阿娜伊斯·宁写道,“这一天不再遥远,而人类内心之旅则遥远得多。”
冈瑟·斯塔曼
1965年10月于纽约(第一集)
“日记可与圣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尔伯特、卢梭、普鲁斯特的作品媲美。”
——亨利·米勒
“《阿娜伊斯·宁日记》满足了我们的期待。一部真正撼动心灵之作。取材真实,视觉高雅,艺术性强。”
——普利策奖获得者卡尔·夏皮罗
“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日记之一……该日记的出版发行,进一步奠定了宁小姐在现代文学中的地位。”
——罗伯特·R·柯代《洛杉矶时报》
“敏感而坦率……既有诗的朦胧美又有精确美……独领风骚……她的日记是肉与灵的对话。”
——《新闻周刊》
“一部不凡之作……自我,通过极端微妙的情感,以美得惊心的散文风格,飞升到一个极高的艺术境界。”
——赫伯特·里德爵士
“无人像她那样在日记中用如此精深形象的笔触袒露自己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
——《东京日报》
“一部独特的文学备忘录……抒情而摄心掠魄。”
——《乡村之声》
“清澈透明的运笔,对人、景、物的描写,客观的自我剖析……捧读《阿娜伊斯·宁日记》,实为人生一大享受。”
——伦敦《星期日时报》
“阿娜伊斯·宁始终是她那个世界里最妙趣有致、最身心自在的女人,一个处处大放异彩的女人。”
——维也纳《读者周刊》
“《阿娜伊斯·宁日记》大胆进入女性心理世界。”
——瑞士《读者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