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全历经十余年拍摄完成的《我们这一代》,是对中国50-60年代出生的知名文化艺术界人士进行影像建档。这些年来,他遍访散落在中国各地的艺术家、文学家,在他的笔记本上排列着以自己的标准选择出的长长的名单,并且随着时间和工作的进行,这个名单还在不断地变化和丰富。肖全怀着对同代人命运的关怀,怀着对人本身的同情和热爱,象一道和煦的阳光轻柔地穿过这一代人的生活,用他手中的相机为每一位被访者投射下一幅温存的造像。而他对人物性格的精准把握,以及他与这一代人广泛密切的交往,也使得他的照片集超越了个人行为的层次,而成为具有社会意义的影像工程。肖全,用他的温情和执着,见证了这一代人的生存,折射出了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彷徨与坚持,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对生命的永恒关怀。
《我们这一代》所摄录的对象,均为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今文艺界的精英或炙手可热的大腕级人物:贾平凹、芒克、陈凯歌、姜文、崔健、杨丽萍、何多苓……作者用真实的镜头和琐细的文字,记录了这一代人曾经的缺失、渴望以及对个人命运的抗争。
平常的生活场景,再加上画面之外近10万字的“絮叨”——这些“名人”身上的光环被逐一剥离,回归到平凡生活中去。镜头之下,不一样的面孔上,流露出同样的镇定和安详。
“拍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
张 艺 谋
1995年3月的一个晚上,我与张艺谋打了一辆出租车回他的家。
我们的车穿过长安街,往南郊方向驶去。张艺谋脱下了那件温暖的军大衣,穿一件黑皮背心,显得十分精神。这是我近半年来第一次与张艺谋独处这/4长的时间。这部A已经结束了,你下面有什么打算?他问我。我有一个计划,我想为我拍过的其中几个人做终身拍摄。张艺谋对此也很感兴趣,他问我想拍哪几个。
崔健、杨丽萍、陈凯歌、姜文和你。他点点头表示认同。
出租车在一片别墅区的花园门口停住了。张艺谋叮嘱我,别透露他的这个秘密住处,他知道我有不少记者朋友。
这是一幢非常宽大舒适而华丽的住宅。不知为什么,我脱了鞋,跟他走进房间,踩在干净冰冷的木地板上,心里便一阵酸楚:张艺谋终于有了自己的“窝”。
张艺谋对我说,我先给我女儿打个电话,你自己倒水喝,想吃东西冰箱里什么都有。
张艺谋约声音从二楼传下来:爸爸实在对不起你,说好了星期六下午给你打电话,可爸爸事情太多,身不由己,我想暑假带你去玩,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用功学习……
后来他又让孩子的妈妈替他找《一个和八个》的电影剧照……
第二天一早我去做图片,张艺谋对我讲:肖全,你可要小心底片的保护,我的电影一般都是七十几个国家发行的,如果你把底片弄丢了,那些发行商没有剧照,全世界都要追杀你!
一周后,我抱着两大箱图片和全部底片回到工作室,张艺谋哼着小调和我做图片分类,他看着这几千幅图片说:瞧,刚开机那阵我还挺年轻,戏拍完了,我怎么老成这样了?说完又笑了,脸上出现一堆褶子。
他把我放大的《摇啊摇》的剧照装在镜框里,我们一起布置工作室。
他从楼上抱来一大筒招贴画,有《秋菊打官司》、《活着》、《大红灯笼高高挂》和巩俐的照片。这些是小姐的,保管好,他说。大家心照不宣地忙碌着,要是小姐在家里,这工作室该有多少笑声呀!
1995年2月17日,上海的军用码头,张艺谋在这里拍了一场大戏。
大家都知道了,昨天《新民晚报》向全世界发布了张艺谋和巩俐分手的消息。
一些记者像“特务”一样混在人群中,冷不防冲到张艺谋面前采访,制片主任像警卫员一样保护着艺谋,拒绝一切干扰。
戏拍到黄昏,张艺谋已精疲力尽,随着他的一声“停!”,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刚刚还在风里雨里的群众演员,把这位穿军大衣的导演团团围住,请他签名,那场面感动了所有的人。制片主任说,让他去吧!也许他会好受一点!
黄浦江水,滔滔地流向远方,夜幕开始降临。
田 壮 壮
田壮壮突然来到岛上,正在拍摄中的张艺谋、巩俐、摄影师吕乐和录音师陶经都很高兴。
那天,岛上阳光明媚。田壮壮见到他的这些老同学有说不完的话,但张艺谋还是没放下手里的活儿,拍摄工作按计划进行。
田壮壮和我们一起上了一条大船,他坐在船边,看着老谋和吕乐干活儿,不时插上几句话。因为太忙,我没让老谋他们为我介绍,就主动跟他套上了。我坐在他的边上,和他谈起他们的另一个同学侯咏。我问他,你最近在拍什么戏吗?我已经有两年没干活儿了,现在闲着。田壮壮无可奈何地说。
在他看着张艺谋热火朝天地工作,情不自禁地咬着自己右手的大拇指时,我端起相机,很不情愿地按了快门。我知道这是一张不可多得的好照片,可我不忍心看到田壮壮这副极度渴望工作却又不能工作的样子。 在北京,吕乐给了我田壮壮的电话,我是在电话里才征得他的同意,并说明我出书的意图,所以他是我唯一先斩后奏的拍摄对象。
后来,田壮壮在北影厂与新上任的厂长韩三平合作成立了一间公司。他在做这么一件事:争取投资给“第六代”的新人拍片。壮壮这样做,无疑是悲壮的选择。《蓝风筝》一片惹来麻烦,让一个正当火候的导演,停下了工作。据说他的办公室专门复制了一张“广电部”恢复田壮壮拍影视片的通告,不知道他是否能“从头再来”。
我在北京认识一个美国《商业周刊》的记者,他想采访田壮壮,田壮壮拒绝了。他给给我讲,现在我没什么可以说的,等我做一些自己认可的事后,再来聊天也不迟。
陈 凯 歌
王斌给陈凯歌打电话时,我在一旁非常紧张,我知道,这是我将要面对的一场硬仗。
人们常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然而有时候一把钥匙却开了无数的锁。
吕澎为我打开了美术界的大门,何立伟为我开了文学界的大门,王斌则为我开了电影界的大门,不少作家也是王斌所推荐的。
认识王斌很好玩。王斌是个跨文学与电影界的角儿。在电话里他问我,你是拍人物肖像的那个肖全吧,对,我早知道你,来吧,我在家等你。进了他家,他简单地跟我握了一下手,便说,你帮我看看这相机怎么用,他没让我先坐下,给我泡杯茶什么的,劈头就拉我干活。
后来我看了一些他的照片,是一些大人物在他这问屋里的留影。那些照片记录了张艺谋和作家余华在这儿侃剧本的情境,于是便有影片《活着》。
难怪有人说,王斌是当年的李陀,他认识很多老作家,也发现一些新作家。
记得那段时间,王斌从《收获》上发现了一篇小说,叫《生活无罪》,作者是湖南一位新人何顿,王斌四处向人推荐,说这人不得了,写城市题材以后绝对盖王朔。他不远万里地向远在德国的张艺谋汇报情况。
下午3点半,我们走进友谊宾馆的“苏园”,快要进那个小院子时,我看 了一眼外面这块地方,心里有数了,我想如果能把陈凯歌请下来,我就赢了。
王斌敲开门,陈凯歌彬彬有礼地跟我握手,他极其高贵又不无真实地冲我一笑。他屋里还有人,是《当代电影》的记者张卫等。
陈凯歌看了一些我的图片和《现代摄影》等一些印刷品,便说,我明白了,怎么着,我们是先把活儿干了再聊,还是……
不知谁说了一句:先拍照片。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无非像通常那些记者,为了发稿,闪光灯一闪,就把今天的饭钱赚到手了。
没辙,陈凯歌已经拉开了架势,看来是非练不可了。
多数摄影师不是这样工作的。我早期喜欢的世界人像摄影大师,如卡什以及纽曼、哈尔斯曼等,都事先要和拍摄对象聊天,一次不行、两次,然后再试拍一次,最后才正式拍摄。
当然,卡什拍丘吉尔不是这样的。战火纷飞中的英国首相,哪有这么多功夫跟你瞎聊。不过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点,并且是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可能,一定要去亲自为你的拍摄对象挑选你自己认为合适的服装。 大名鼎鼎的陈凯歌,他很清楚,今天来为他拍照片的是一位职业摄影师。
陈凯歌信任了我并把自己的架子放下,他摊开两手站在书房里:肖全我现在听你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您能不能把这身西装换掉,我知道您有一件很棒的皮衣。我话刚说完,凯歌果然进屋去换上了那件我指定的服装。
凯歌下了楼,我让他走进我预先看好的那块地方,先没急于“开火”。
我胸前挂了两部机器,一部是佳能EOX-1型,是当今世界许多专业摄影家用的佳能顶级相机,另一部是EOS10型。
我抓起一部机器,开始朝着凯歌“点射”。慢慢地,凯歌收住了笑容,这时他已准确地站到了我画面的最佳点。凯歌平静地看着我的镜头,这时,我的右手食指按着不动,机器里的胶片,像是认出了对方,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凯歌,这样一梭子下来。我知道够本了,鸣锣收兵。
后来这张照片被很多人所喜欢。北影的女导演李少红讲,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吏全扛在了凯歌身上。
台湾的阮义忠,也在《摄影家》的那期“中国专辑”里用了这张照片。
在深圳蛇口的南海酒店,凯歌看到这张照片后问我:背景是否经过特殊处理?
我说没有,就这样,我的背景从来不做什么手脚。凯歌频频点头。
坐在他身边的倪萍小姐,在仔细地看我的文字,她轻轻碰了碰凯歌,然后小声地念起我写的一段话:昨天晚上,在电视里我看到了陈凯歌站在法国“坎城电影节”上获大奖的神情,我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几乎要流出了眼泪。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看着1993年2月在北京为他拍的照片和我俩一起微笑的合影。我再次感到了照片的魅力。
当时凯歌的心情十分复杂,外界对他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在交谈中我知道他是一个极为孤独的导演。在他留意我的镜头的一刹那,我清楚地感觉到了站在我镜头另一端的人,是一个多么有教养的虚怀若谷的艺术家,否则他没有这般神情。
那天,我跟凯歌谈得十分愉快,他看了我一部分图片,说,怎么,这帮人全都在你这儿了?他还让我给他推荐一些我认为不错的艺术家,他用一个信封的背面记着,说,有时间我想写他们。
是的,有不少人的确很棒,如果以后我能拍他们就更棒了。我们一边吃着芒果一边开心地聊着。
我今年还会拍戏,你有空就来吧。他说。
我又拿出一本精致的小书给凯歌看,是毕加索的个人摄影专辑。您应该有这样一本书,我说。
陈凯歌接过书后认真地翻着。我说,这不仅仅是为你个人。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明白,行,就这样,我同意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能做好,我给你通讯地址,到时候我们再讨论该怎么做,是你来北京或让我怎么着,都行。
P190-200
肖全:参与者与见证人
1992年,肖全随“双年展”大队人马来广州,我和他在我家的楼道里相识。他穿着摄影背心,留着齐肩长发,他的到来和离去总是极其偶然,给人一种行踪不定的流浪者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漂白感伴随他已多年,他走南闯北既为“糊口”,更为完成《我们这一代》的拍摄。几年后,当他访遍了他想找和能找到的“我们这一代”的“代表”,选定lOo幅照片准备结集出版时,我忽然心血来潮,告拆他这件伟大的工作才进行了一半。我建议他也像美国新闻摄影家约翰·菲利普斯——一位陌生的历史“见证人”——那样,在图片之外写些文字,回忆拍摄过程中的人和事,以使这本摄影集更具可读性。肖全高兴然而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接受了建议(谁知道摆弄文字对摄影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很快,他放下其他工作,不再四处闯荡,回到成都认真对待平生的首次正式写作。说实话,也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而要表达的东西又太多,他的笔头显得过于急促,叙述或多或少带有不假思索的痕迹。然而,从他那良好的记忆里面一点一滴倒出来的东西,在我看来,不正在悄悄改变着我们习以为常的写作一阅读的原则和格式么?
初读之下,肖全那近10万字的絮叨显然有待审慎处理和雕琢。然而,在贴近人物个性和表现瞬间的真实感方面,这种“历史的”同时又极为“现在时”的写作,恰恰表现出比职业作家要大得多的自由度。毫无疑问,这一切产生于镜头之外,作为“回忆”却不作为对画面的补充,它是画面本身。作者奉献这些琐细的文字,目的不在于给媒介提供新的传闻。“我们这一代”于其中表现出来的仅仅是作者所见到的具体生活情景,而不是奢望。作者生动的描述使得他们不再是“名人”,而是回复到除了其名字被广为传播之外,没有更多与众不同的生活,像真实里的普通人。 与文字叙述的实在感和片断性稍有不同,肖全所拍的照片更多地体现出他固有的审美热情。他赋予镜头的使命是拍出一幅幅经典之作,因此获得了“拍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的赞誉。盛名之下,使得他自始至终为拍摄工作制定周密的计划——从时间、地点到人物。这个计划可能始于另外一些照片(如诗人庞德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和机遇(如较早时他拍了三毛的系列照片),更归于他所选择和所处的特定文化群落。虽然他不曾写诗和作画,但他认识的诗人和画家比诗人和画家还多。他既作为一个观察者、体验者,在很多时候,也作为一个参与者,直接为这个时代年轻的文学和艺术而工作。如此,他所拍的《我们这一代》就天然地摆脱了纯客观的记录(也许我们应当将他叙述中的某些延伸部分视作对“审美热情”的附注)。 比方说,当肖全费尽心机找到贾平凹时,我们可以想象其实贾平凹家里已有一大叠影集。那么,一个专程而来的摄影师给被摄者带来的难道仅仅是“另一张”照片吗?每一个被摄者都有过无数被摄的经历(在摄影术刚刚进入中国时,人们对黑匣子一度表现出恐惧和不安),而其中真正具有“历史感”的可能还是那些透现着“现场感”的照片。然而,能提供给摄影师的现场机会毕竟是有限的,即使提供了也很难为某一个摄影师独有。在多数情况下,肖全所扮演的都不只是一个勤于叩门的访问者,而是事件的“目击者”和“证人”,但他的作品却因为追求“经典性”而放弃了他后来在叙述中一贯到底的切割手法。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跟随张艺谋工作,为剧组和导演本人拍了一些用途广泛的照片,但当决定张艺谋以何种姿态进入《我们这一代》时,肖全从上千格底片中挑送了张艺谋张大嘴巴(在吆喝或在喘息)的头部特写。还有“杨丽萍”,肖全曾为杨丽萍拍过无数剧照,更在叙述中对这位舞蹈家流露深情,但本书中杨丽萍展现的却只是在镜中端详自己面容的一个随意瞬间。另有不少作品并不着意表现特定的环境(如“残雪”),但简洁的画面反而特别富有戏剧性和感染力,如“郭路生”。这张被选作本书封面的照片,的确能反映肖全把握人物时的直觉。尽管肖全常常专注于画面的经营,但最终他还是很清楚:他的工作并不是完全为了摄影,而更是为了“我们这一代”,为了那些不同岁数的、历经坎坷而又有所作为的、活着的和不幸早逝的同代人。
这一代与上几代一样,有很大的历史跨度,生命的起点则在50-60年代。肖全曾向我感叹那不该有的学业荒废的岁月,因此他把整整一代人的缺失和希望理解成了对个人命运的一种抗争。“98”这个不完满的数字暗示着“我们这一代”对于生命、能量和意义所不得不表现出的那份遗感,如果说我们今天还在靠理想(而不是某种现实指标)支撑着往前走,那么这种理想恰恰是由那个荒芜年代培植起来的。“我们这一代”中有很多人干着本不属于自己干的事,在70年代后那些热情高涨的岁月里,我们每个人都作出了种种努力,有时也患下一些可爱的幼稚病,每一次经历都帮助我们慢慢学会遵从理性规则和承受生存压力,当肖全的镜头对准“我们这一代”时,每一张不同的面孔上都毫不遮掩地呈现出充满希望的镇定和安详。
拍照的难处在于人人都能拍照,衡量一名真正的摄影家除了技术还有心智。肖全虽然常常形容自己是用机关枪对着被摄对象狂扫,但也有在条件充足的情况下拍不成一张理想之作的时候,他懂得他还需要更贴近和更深入地了解对象。当我们对他的某一件作品(或照片中的被摄者)发表见解时,便会从中发现:那些最丰富的素材、那些最深刻的内涵和最有趣的生活琐事最终归于一个特写——表情或手势。在肖全那里,这一切也许是不知不觉产生的;而在我眼里,则不容置疑地被视为作者的一种技巧和表现功力。无论是作为一个作家(临时的),或作为一个摄影家(一生的追求),肖全都称得上是独具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