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刚刚荣获2005度“美国亚洲学会列文图书奖”。作者2000年出版的另一本专著《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的互惠则与社会网络》在学界获得很好的反响。本书可以说是上一本书,田野调查的延续。同样是以东北的下岬村为调查对象,分别从纵观下岬村这一本土道德世界的变化、农村青年择偶过程的变化、这一转变过程的各种细节、家庭财产分割过程中三种相互关联的习俗沿革以及在彩礼上体现出来的巨大变化等,讨论了作为独立个体的个人的出现与发展和国家在私人生活的转型以及个人主体性的形成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结论是在过去半个世纪里,农民的私人生活经历了双重的转型,这一转型的核心在于个人作为独立主体的兴起。
本书探究的是一个之前几乎无人触及的题目——中国乡村的私人情感和家庭生活。阎云翔70年代曾在一个东北农村当了七年农民,1989年他重回那里进行了将近十年的人类学田野调查,研究逐渐富裕起来的农村村民的私人生活和道德世界。他的研究视野从公共领域如社会关系、家庭财产和老人的赡养,一直延伸到私人情感、性、节育和性别的选择。这个课题是极有意义的。
三、1963—1983年:集体化体制下的浪漫爱情
60年代,村里的年轻人迎来了自由恋爱的春天。下岬村新的领导接受了大跃进的教训,开始将工作重点切实转移到农业生产上来。结果是,下岬的集体经济开始好转,在以后的20年里,村里人逐渐过上了相对安康的生活。集体经济的稳定给新的公众生活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这种新的公众生活的重点是推进集体主义和社会主义价值,同时也给了村里的年轻男女在各种社会活动中有相遇的机会。在年轻人中间,看电影和篮球比赛是最受欢迎的活动。电影一开场,在场的人都很容易感受到周围出现的浪漫气氛。许多村民回忆说,总是有些青年男女故意站在外围,相互对视的时候比看银幕还多。另外一个谈恋爱的机会是每年的篮球赛。球赛总是有很多人围观,观众也很兴奋。有些村民甚至说,那就像是在过节。尽管恋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像在黑暗中看电影时那么容易眉目传情,但姑娘和小伙子都愿意借机看看对方。
下地干活是年轻人之间最经常、也是时间最长的交谈、交往机会。在春播、夏锄、秋收的各个农忙季节,青年男女必须肩并肩一起工作。比如,种玉米就需要两人配合:一人挖坑,一人撒种。通常男人负责挖坑,女人负责撒种。虽说夏锄与秋收都是单人工作,但是通常男人在完成他们那几垄地后就会过来帮助妇女,之后男女再一起休息。田间休息通常是早上一次,下午两次,每次10到20分钟。
1972年,有个队干部家的姑娘喜欢上了同队的一个小伙子。他们一起在地里干活时,姑娘总是找机会去跟小伙子说话,有时还会请小伙子帮忙干活。这小伙子有个毛病,一到高兴或者困窘时便会有点口吃。农忙期间的一天,小伙子期期艾艾地对姑娘说了半分钟,最后才说清楚是想帮她磨镰刀。在场的其他社员听明白后哄堂大笑。几天内,村里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不少人还在这对年轻人面前学小伙子的窘态。大伙的调笑反倒使这对年轻人原来模模糊糊的感情变得明朗起来。农忙过后,姑娘对家里表示要嫁给这小伙子。她父母觉得姑娘太傻,因为小伙子出身上中农家庭,所以不想答应这门婚事。不过姑娘终于说服了家里。这对心上人不仅顺利结了婚,女方家还给了嫁妆。
除了一起工作之外,村里的年轻人还有其他一些途径去发展感情。在70年代中期,有个中学生回乡务农。他本想上大学,可是当时就连城里的青年学生毕业后也得下乡。他非常苦闷,出工、收工经常一人呆着,不参加集体活动。村里有些人嘲笑他异想天开,但是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却很欣赏他,听他的倾诉,支持他的想法。小伙子被感动了,两人很快坠人情网。在我1994年调查时,当年这个小伙子回忆说,那天下午他到姑娘家,她父母都不在。他拉起姑娘的手,请求她当他的对象。姑娘眼泪汪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可惜,女方的父亲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因为他想把女儿许给外村的一个干部。当爹的觉得,让女儿嫁给这小伙子就会毁了孩子,因为小伙子又种不好田,家里又穷,付不起像样的彩礼。姑娘说不动父亲,于是就采取了女孩子通常的做法:无论谁家提亲都坚决不同意。这办法一般都很有效。一年里,她拒绝了一家又一家,这使她父母终于明白,除非是心上人,她坚决不肯结婚。最后,当爹的只好让了步。
1963年至1983年间的择偶方式在两方面不同于1946年到1964年这段时期。第一,在六七十年代,没有发生过一件父母、儿女间因婚姻而反目的事件。其次,在父母、儿女意见相左的情况下,后者多半都能在最后占上风,得到父母的允许而如愿与心上人结婚。事实上,到60年代后期,年轻一代在择偶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主权,父母没有儿女的同意一般没法逼迫他们嫁娶。因此,在这期间结婚的多数年轻人对自己的婚姻选择都相对满意,只有很少数一部分人说他们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成婚的。另外,这期间在订婚前后,对象之间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即使是一些经人介绍而认识的青年男女,爱情之火也会燃烧起来。不过,在我访谈时,这些人并不把自己归人“自由对象”类,因为他们属于媒妁介绍,而且也没有长辈的反对。P.61-63
近十几年来,乡村研究在西方学术界已经吸引不到优秀的青年人才。部分原因是西方工业国家本身基本无乡村可言,不那么关心乡村研究。近年的学术潮流也不像二三十年前那么重视踏实的基层社会研究。然而在国内,虽然许多先前成绩卓著的农史和经济史的研究单位也面临着同样的再生产危机,但是全专业仍然人才济济,在社会史、文化史和历史地理等领域又都有新的贡献;而历史学科以外的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法学、政治学也有这方面的新人脱颖而出,并显示出新的研究动向。我相信,今后乡村研究和乡村学要发扬光大,主要动力必定要来自国内。乡村到底仍是中国国家的根本和大多数人的居在地。将来中国的乡村研究应会领先世界。
我们提倡乡村研究绝不是出于排外性的本土意识,而是因为我们坚信真正世界级的学术贡献必定要既是国际化的研究,又具有一定的本土特点。国外的乡村研究有相当悠久、丰富的实证和理论传统,中国的学术研究必须与之交流,在国际学术和本土研究的相互作用之上建筑真正领先世界的乡村学。
本专著系列,将与《中国乡村研究》辑刊一样,从国内外的研究中择优出版。学术专著是建筑一门学问的基本砖石。高水平的专著既要有新的实证贡献,也应从其中提炼新的分析概念。实证研究和理论概念的融合与积累,而非时尚模式、意识形态的引用或者简单的经验研究积累,才是提高一门学问的正确道路。
本专著系列寄希望于已经成熟的学术界同人,更寄希望于今日和未来的青年学者。凡是关心农村人民的高水平研究,无论学科与观点,都欢迎投稿。
黄宗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