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我又去了西藏。
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我。当我从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阴沉的天空下,忽然飞进高原的阳光里,当我走下飞机,一眼看见那片熟悉的蓝天,呼吸到那缕清冷的、却是无比新鲜的空气时。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与它重逢。我忍不住张开整个身心对它说:你好,西藏!
神奇的高原带着一种永恒的苍凉站在我的面前。这苍凉中蕴含着人类难以征服的力量,蕴含着我无法了解和进入的神秘。广袤的天空下.人和土地的比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呈现出一种真正的博大和苍凉。
但对于常人来说,这种博大和苍凉常常会令内心产生恐慌。在一次去往日喀则的途中,我们为了拍照,停车在路边。前面,是望不到头的去路:后面。则是望不到头的来路。左右两侧是漫漫的沙砾地,一直延伸到远方那光秃秃的褐色山脉的脚下。目力所及处几乎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因为想找一个好的角度,我无意识中独自远离了汽车和同伴。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猛然回头时,看见汽车正远远地开来。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如果我真的失去了现代文明的依傍,被意外地搁置在这儿,我还能生存下去吗?
裘山山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在我社出版,连续获多项奖励,电影。话剧也很成功,就在同名电视连续剧即将播出时,长篇随笔《遥远的天堂》出版发行。一部是小说,一部是随笔,有人在天堂等,而天堂的路途又如此遥远,这似乎是巧意安排,其实不然,这是一个作家倾意物事的自然流露。再远的路也有尽头,而一个人的心路却永无止境。西藏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不断发生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在众多西藏写家中,裘山山是较执著的一位。她在不长的时间内,先后十次进藏,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边关哨所。不是为了写西藏才进藏,爱这块地方,爱这里的人、动物、雪山和一草一木才是最根本的。裘山山笔下的西藏不是形容词式的,不是炫耀式的,不是神乎其神式的。读山山的西藏,需要有山山一样的心境和心情,就像她从容不迫的笔一样,读者心动的感觉是靠作家不动声色的讲述来完成的,但动笔前,作家一定会经过火山爆发式的情感洗礼。
作为一个母亲,山山写道:“1990年我在采访西藏女军人时,得知她们感到最最痛苦的,不是生活艰难、工作辛苦;不是寒冷缺氧,而是精神的寂寞,感情的寂寞。特别是做了母亲的女军人,把幼小的孩子丢在内地,常常因为想孩子而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能打一个电话。有的女军人为了缓解思念之情,就在探亲的时候,把孩子说的话和哭声笑声录下来,带回到西藏,在失眠的夜里一遍遍地放出来听……”
作为一个妻子,山山写道:“一位连长告诉我,他曾和妻子约好,中秋节打电话。可是到了中秋节那天,连里有事,他怎么都走不开。他妻子一大早就去亲戚家等了,从早等到晚,到吃晚饭时还没等到,实在不好意思坐下去了,只好离开。等他忙完工作赶紧跑去打,妻子已经走了。他就跟亲戚说第二天再打。第二天妻子又来等,他总算有了时间。可是线路不好,怎么都拨不通,他妻子在那边等得忧心如焚,他在这边拨得忧心如焚。天快黑时总算拨通了,他妻子喂了一声,就开始止不住地哭,一直哭到他放下电话。
毫无疑问,《遥远的天堂》是《我在天堂等你》的孪生姐妹,虽然前者讲的是过去的故事,后者讲的是现在的故事,但情感是一脉相承的,这是对西藏圣地及其守望者由衷的敬意!
裘山山是当今最具才华的女作家之一,她的小说很幸运地拥有了不少读者,但我知道,还有相当多的读者同样喜欢她的散文,原因是她散文里毫不伪饰的情感流露和娓娓道来的语言风格。对作家本人而言,这部书是裘山山创作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部作品,对散文随笔这一文学类:别的创作和发展来说,此著理应引起学界的关注和讨论。作为读者,无论如何都应该为拥有《遥远的天堂》这样一本好书感到欣慰。
飞机很大,是空客340。我习惯坐靠走道的位置,阿岩就坐在了里面。阿岩像个小妹那样谦让我,我也就受了。我们俩都穿上了厚毛衣和棉毛裤,尽管那一天成都的姑娘都穿着衬衣甚至裙子,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阿岩从广州来,差异更大。但她那双漆黑的眼里,闪着的全是兴奋和快乐。我不知阿岩看到我目光里有什么。我想一定也有兴奋,另外还有一小点不安。我总是这样。
这是我第10次进藏了,但飞向拉萨,是第7次。因为10次中有3次我是坐车进去的:其中川藏线2次,青藏线1次。
环顾四周,有不少外国游客,成群结伙的。内地游客也不少。这个时期,正是西藏热闹的时候。接近立夏,气候已经比较宜人了。何况来之前看电视上的报道,中国正在重新测量珠峰的海拔高度,我估计有不少人是冲那个去的。办登记手续时,我看见很多人除了大包小包外,还有长长的行囊,看上去像帐篷,显然是打算住宿野外的。是啊,有几个到西藏去的,是打算老老实实住饭店逛公园的呢?多数人的眼里都和阿岩一样,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忽然想,飞西藏的飞机,无论人再多都不会超重的,因为大家的心都已经先期飞走了,飞上了高原。
不过我敢断言,像我和阿岩这样去西藏走边防的,这架飞机上没有第三人了。
我们是受C大校的邀请去走边防的。
一周前C大校来成都开会,跟我说,五一期间我要带工作组下边防。你想不想一起去?
这是他第三次邀请我了。我曾跟他说我还想去西藏边防跑跑,让他遇到合适的机会叫我。可前两次他叫我我都没去成,一次是儿子要考试,我自认为有责任守着他;另一次是任务太艰巨,我自认为会受不了。为儿子那次很难说是否正确,因为儿子对我为他所做的一切还不领情;怕自己受不了那次却是十分正确的。因为那一次,C大校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边境地区骑马加步行走了12天,身体受到“重创”:回来后躺倒整整三天,粒米难进,一次性瘦了8斤。他原本像个铁塔一样啊。我那次若是跟他去了,创伤还不得加上几倍?竹竿还不得变成火柴棍儿?我对我自己的身体还是有客观认识的。
这一次,C大校告诉我要去的两个方向,全都通车。其中错那方向是我一直想去而没去过的,于是我痛快地答应了。儿子已去了异国他乡,五一假期我若不利用起来,也会糊里糊涂过去。几乎没有任何理由不去。我给阿岩打电话邀她同行,她毫不犹豫地响应。阿岩是广州军区的年轻导演,自去年8月首次进藏后,她就热情而又坚定地爱上了西藏。短短10个月里已经三进西藏了。
C大校开完会先进去了。走时说,你们25日进来,我接上你们就一起下去。
我们说,好的,我们25日进来。
这里需要解释三个名词:1.进去,即去西藏;2.出去,即离开西藏(好像西藏是一问大屋子似的,由我们进进出出);3.下去,即去边境地区(哪怕此边防在海拔很高很高的山顶上)。
走的头天晚上,C大校来电话问,怎么样,不会有变了吧?我说当然不会。我们明天一早就进来。他说,那好,明天见。
我想我也是变卦太多,弄得他对我没有信任感了。
其实去西藏。在我来说永远都是愿意的。面对西藏我就像面对一个渴望终生厮守的人,只等着神父问:你愿意吗?我好赶紧回答说,我愿意。只是以我一贯的性格,不敢随心所欲,内心的渴望总被小心地掩饰着罢了。P5-6
8月,我又去了西藏。
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我。当我从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阴沉的天空下,忽然飞进高原的阳光里,当我走下飞机,一眼看见那片熟悉的蓝天,呼吸到那缕清冷的、却是无比新鲜的空气时,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与它重逢。我忍不住张开整个身心对它说:你好,西藏!
神奇的高原带着一种永恒的苍凉站在我的面前。这苍凉中蕴含着人类难以征服的力量,蕴含着我无法了解和进入的神秘。广袤的天空下,人和土地的比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呈现出一种真正的博大和苍凉。
但对于常人来说,这种博大和苍凉常常会令内心产生恐慌。在一次去往日喀则的途中,我们为了拍照,停车在路边。前面,是望不到头的去路;后面,则是望不到头的来路。左右两侧是漫漫的沙砾地,一直延伸到远方那光秃秃的褐色山脉的脚下。目力所及处几乎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因为想找一个好的角度,我无意识中独自远离了汽车和同伴。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猛然回头时,看见汽车正远远地开来。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如果我真的失去了现代文明的依傍,被意外地搁置在这儿,我还能生存下去吗?
这个时候就会感到自己很渺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句感叹。平日里的所有欲望都退后了,生存又成了第一位。在这片土地上,人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活下去。我因此崇敬那些能够活下去的人,崇敬那些从生下来就被搁置在这儿的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美的风景。
这个时候还会感到自己的俗处,只能从人的自身出发去思想,没有一种能在大自然面前保持镇静和平衡的精神世界;没有一种能与这自然对应的坚定信仰。
这个时候就很敬重那些独自行走在路上,从偏远的土墙泥屋走向高高山顶的喇嘛寺庙的人们。他们也许衣衫褴褛,也许饥肠辘辘,但他们目标明确,步履沉稳;他们的目光越过人类的头顶直视天边:他们用前半生辛勤劳作;后半生去走朝圣的路。我之所以说“走朝圣的路”而不说“去朝圣”,是因为他们往往死在路上。
所以每每我看见他们独自行走,或一走一匍匐时,心里就会涌起一种敬意和感动,就会问自己:什么是你的朝圣之路?
显然,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前半生劳作后半生朝圣了,因为我前半生的劳作不是为了朝圣而劳作,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寺庙。也许我将终生在路上茫然地走,又终生无圣可朝。假若我因此没有来世,我能有什么怨言?
但无论怎样,西藏,仍以它的魅力将我吸引,将我诱惑。它让我负重的灵魂得以喘息,让我世俗的身体得以沐浴。
每每行走在渺无人烟、旷达无垠的高原,每每看见旷野中偶尔闪现的绿树和灌木,每每看见牛粪镶嵌在围墙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见猎猎飘扬在路上、河上、山顶上的五色经幡,甚至每每看见从山上横冲下来漫过公路的泥沙,我都会感到熟悉而又亲切,都会想起那句话: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故乡。
是的,西藏,它是我灵魂的故乡。
也许在西藏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自然并不只是个客观存在,而是具有神性和灵魂的人的自然。在这里,与自然的对话,就是与灵魂的对话。所以对我来说,每次去高原,都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与老朋友的会晤和交谈。
此次临去西藏前,我不巧患了感冒。医生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去;同伴也好意劝我留下。连续打了三天大剂量青霉素之后。依然咳嗽不止,我自己也有些想退缩了。但奇怪的是,当我飞进西藏后,感冒竟然好了,很令同伴们惊讶。
我想这就是我与西藏的默契。
但西藏之于我,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西藏给予我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启迪?在去了三次西藏之后,我仍然无法言清。也许是永远无法言清。
站在那片高原,我常会觉得自己被放逐了,因此而淡化了生存以外的欲念。人一旦从人的种种欲望中挣脱出来,从种种俗利的淹没中挣脱出来,就会变成自己的主宰。于是,常年穴居在都市的我,感觉到了彻底置身于自然的舒畅。
在这种时候,人的心灵往往会抹去岁月的泥沙,以纯净的声音和自然对话。
记得在去往藏北草原的途中,我一直静静地望着起伏无尽的草原和草原尽头的雪山。山顶很白很硬,山下的草地却很绿很柔和。我久久地注视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于是我记起,今天是我那个小外甥女的生日,她六岁了。不知怎么,这件普普通通的事在这一刻想起,竟令我特别的感动。我默默地对着雪山和草原说:我惟一的姐姐,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姐,她竟然也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了。生命的延续就是这样的普通,又是这样的神奇而美丽。雪山和草原在那一刻忽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亮,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仿佛在回应我的心境。我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热,几乎落下泪来。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与自然融合了,在那一刻与自然有了真诚的对话。
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从北欧归来时,画了许许多多的风景画。这些画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都是东山魁夷所作。这位著名画家在北欧与他的大自然邂逅,在那片异邦的土地上产生了一种故乡的感觉,因此找到了一片可以与之对话的自然和风景。他为他自己和那片风景创造出了馥郁的命运。他把他的灵魂融入风景。又将这些风景绘制成他的画。
我常常从东山魁夷的北欧风景画中,感受到他对那片风景的情感,这是一种对故乡的情感,它令我倍觉亲切。
一个人可以随时去旅行,但很难随时随地发现故乡。说来我也到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但真正能令我产生故乡之情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将我诱惑的,惟有西藏。
这一点,在第一次走上高原的时候,我是决没有想到的。
也许这就是缘分。
从西藏归来,忽然之间就淡漠了许多欲望。临走之前的种种念头和怨艾,仿佛都被那高处的风吹走了,只留下一种单纯的感觉。
重新走在纷纷攘攘的都市,重新见到一张张熟面孔,重新听到一些熟识的和生涩的消息。令我感到我被甩出原生活轨道的这段时间,这里是多么的热闹而又丰盛。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又夹在了走时看的那本书中间。
一切依旧。
西藏给予我的启示,似乎无法带出西藏。它超重,超大,以致使我无法把它作为自己的一份财产带在身边,只能经常攀上去,感受它。然后搁下它。
它如同故乡一样无法携带啊。但它的气息已随我而来,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嗅着它的气息而生活,抵御都市对我的中伤。待到它的气息渐渐弱小时,我会再次登上与它邂逅的旅途,一次又一次。
赫尔曼·黑塞曾经说过:“……乡土、血统和祖先的语言并非一切的一切,在世界上还有超出这一切的东西,那就是人类。这世间有一种使我们一再惊奇而且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发现一个故乡,并对那些似乎极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
这就是我与西藏的缘分。
一次邂逅。竟成永远。
1992年秋.成都
在我的这部书快要写到尾声时,迎来了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的庆典。那天我特意停下写作,坐在电视前收看现场直播。不知怎么,那场景似乎与我心目中的西藏不相干。那些欢腾,那些色彩,那些热闹而拥挤的人群,那些纷至沓来的各种活动,让我陌生。
我心里的西藏是安静的,是无声无色的。
当然我明白,今天的热闹,是因为有很长很长的安静日子在背后垫着,今天的欢乐,是因为有很多很多寂寞的人们在背后顶着。
C大校曾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军人的最大考验不是战争而是和平。在和平时期依然能站直了不趴下,那才是真正的军人。
他是一个经历过战争的军人,他更是一个长久地站立在和平岗位上的军人,他这样说,我深知其意义。
此次边防之行,时间并不长,但对我来说,收获非常大。因为它是我历次进藏,跑边防最深入最扎实的一次。以往虽然也下部队,但因为没有目的,所以有些像浮萍。此次虽然也谈不上很深入,但相对而言要扎实些。
回头看看所写的内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到最初的预想。我原本想以最客观、最冷静的笔调来写,可终究还是带上了浓重的感情色彩。早有人批评我,说我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写的东西不深刻。总爱写些美好的,不去揭露问题暴露丑恶。
我知道我有这个问题。我知道我容易被感动,我知道我喜欢美好的一切,我知道我总爱表达善良的温暖的情感。
但这并不等于我看不到问题,并不等于我弱智到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着很多肮脏,很多丑恶,很多残酷,很多的不尽如人意。
包括西藏部队,我也知道。我又不是聋子,我又不是皇上,怎么可能不听到?不看到?当我听到那些令我痛恨的事情时,我也非常生气,非常愤怒,甚至难过到不想再写任何东西。即使是此行,我也看到了一些我很不喜欢,很不屑的事情。
但我更多的知道,我们的那些兵,那些数不清的无名的士兵,那些在雪域高原上实实在在奉献过他们青春的士兵,还有我们的那些干部,像张贵荣那样的,像高明诚那样的,像宋政委那样的,像C大校那样的,他们的存在也是事实,特别是当他们与丑恶共存时,你会觉得他们更不易。
所以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西藏官兵们的生活告诉给大家,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西藏边关的艰苦和牺牲告诉给大家。我不指望每一位读者能理解,或感动。我只希望,在大家舒适的日子里,在大家氧气充足的生活中,能偶尔想起他们来,想起那些站在世界屋脊,雪山顶上的官兵,想起那些被寒冷和寂寞包围着的官兵,想起那些长眠在雪世界永不归来的官兵。
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
2005年6月-9月完稿
2005年10月修改于成都北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