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基于泛文化比较研究基础之上的有关历史建筑空间理论方面的探索性文字。尽管其中涉及了许多不同的背景性文化的内容，但是笔者的初衷仍然是试图通过这些与建筑空间的观念与形式有所关联的种种文化现象， 探讨不同文化背景下建筑空间生成与发展的种种动因，以期发现造成不同文化间建筑的相同与不同的空间形式的内在原因，从而为这种空间形式及其演变方式因文化而异的现象找到一种可能的诠释。

随着文明的发展，由于文化与宗教的背景不同，不同文化闻在基本的空间模式观念上，在基本空间图式及原型空间的选择上，在空间轴线取向及主导方位确定上，在宇宙模式观念的形成上，在神圣空间的性质与内涵方面，渐渐发生了歧异。如此，便发生了空间观念上与空间形式上的种种差异。

将研究的重点放在中国建筑与西方建筑方面，还不仅仅因为我们对于这两个建筑体系，较之对于其它建筑体系更为熟悉一些，更重要的是，在我们所了解的文化形态中，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是彼此能够分庭抗礼，而又各具个性特征的最具典型意义的两种文化。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人类未来的生存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恰当地结合，关于这一点似乎已经在世界范围内的一些不同的学科领域中取得了共识。

再版序斋

引言

上篇：空间图式及其文化抉择

第一章 原初的空间

第一节 空间的启蒙

第二节 神话与空间

第三节 巫术与空间

第二章 数与抽象空间图式

第一节 神圣数字及其空问图式

第二节 空间图式的文化抉择

第三节 空间指向与主导方位

第三章 宗教宇宙模式

第一节 空间的形而上

1.宇宙中心

2.宇宙之柱

3.天梯

第二节 河图·洛书·曼荼罗·圣十字架

1.十字崇拜

2.曼荼罗

3.河图·洛书

第三节 宗教宇宙模式

1.基督教宇宙模式

2.佛教宇宙模式

3.儒教宇宙模式

中篇：中世纪上帝·佛·天r的殿常

第四章 中世纪基督教教堂建筑

第一节 从所罗门圣殿到基督教堂

1.摩西圣幕与所罗门圣殿

2.穿越通往至圣所的帷幔

第二节 前君士坦丁时期

墓窟、圣祠与初期基督教建筑

第三节 从君士坦丁到查士丁尼

1.巴西利卡——会众的空间

2.陵庙、洗礼堂与集中式教堂

第四节 加洛林与奥托时期

1.东西相对的半圆室

2.西部结构的形成

第五节 罗马风基督教建筑

1.环绕圣坛与歌坛的发展

2.十字交叉口上的塔楼

第六节哥特式基督教堂

1.光轮中的基督

2.空间的“金字塔”

第五章 中国中古时代的佛教建筑

第一节 率堵坡与汉魏塔寺

1.率堵坡·菩提树·中国佛塔

2.以塔为中心的汉魏佛寺

第二节 毗诃罗与北朝石窟

1.佛法初弘时期的僧团修习之所

2.中国北朝的石窟寺

第三节 净土世界与隋唐伽蓝

1.佛经与壁画中的净土世界

2.理想空间与现实建筑的相互映促

第四节 即心即佛与宋元禅境

1.百丈清规与唐宋禅林

2.渐趋定式的元明禅寺

第五节 佛固宇宙与明清藏病

1.藏传密教·喇嘛塔·金刚宝座塔

2.象征佛国宇宙的藏密伽蓝

第六章 中国天子起居·祀拜·布政的空间

第一节 争讼千古的三代明堂

第二节 秦汉通天术

第三节 通天屋·汉魏灵台·南朝十二间殿

第四节 “我自作古”的隋唐明堂

第五节 宋明堂·元大明殿·明清大享礼

下篇：东西方的建筑空间

第七章 空间的性质与意义

第一节 天启空间与原型建筑

第二节 圣域与精神空间

第三节 胎藏与种子空间

第四节 风水与气空间

第八章 空间的扩张与组合

第一节 密室·中胎·四柱间

第二节 封闭与开敞的空间

第三节 逻各斯及其空间张力

第四节 由体量撑大的空间

第五节 “大壮”与“适形”的空间

第九章 空间的组织及其序列化

第一节 力场及其空间组织作用

第二节 功能主义·纪念性·修道院规则

第三节 Cell的空间特征与作用

第四节 聚集与空间的阵列性

第五节 天地和合与宇宙秩序

参考资料 文献 书目

人类历史的大约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是在原始的蒙昧与洪荒时代度过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对人类建筑空间的理解与认识，大约不能不对人类原初时代的空间意识的形成与发展有所了解。

人类文化的原初阶段，有如一个人的幼稚年代，对于环绕自身的外在空间的认识与理解处于一种混沌与朦胧的状态。在一个相当漫长的时期内，原始人不清楚自己的所在，不理解何以所载，何以所复，没有空问方位的概念，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分，人们赖以栖身的巢穴或岩洞也只是一个直觉的存在。

原始人对外在空间的最早感觉是从对外在自然现象的观察与理解中获得的。首先，给以原始人最深刻印象的，恐怕就是太阳的朝起夕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漫长暗夜的原始先民，总是对黎明的曙光，充满了企盼之情。詹·弗雷泽对世界上诸多原始民族的每日“呼唤”太阳，为太阳助热以及为太阳献祭的悲壮场面的记述，足以体现原始人的这种心境。

原始民族甚至还曾想过用网来捕捉太阳，以防止它的每日流逝。据弗雷泽的描述，秘鲁安第斯山脉有一处关隘，两旁是两座对峙的山头，上面各矗立着一座已塌毁的塔，有铁钩嵌在它们的墙上，这是美洲原始民族为在两塔之间拉

P3起一张大网以捉住太阳而设立的。中国神话中“夸父逐日”的故事，在观念上，与这种捕捉太阳的企图，不无相似之处。

当然，原始人对太阳更多的还是敬畏与崇拜。在世界上各个民族的早期文化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太阳崇拜的痕迹。具泰勒的记述，哈得逊湾的印第安人酋长们，每日以吸三次烟来向初升的太阳致敬。苏族印第安人，则向初升的太阳贡献卡留麦calument印第安人的一种烟袋，一点燃它，在部落首领的帐篷里就迅速地向太阳奉献美味的野禽，作为祭品。在墨西哥的神庙里，人们日复一日地用吹喇叭，熏香，从祭司的耳朵上挤几滴血并奉献鹌鹑作为牺牲，来迎接初升的太阳。

古希腊人相信太阳是驾着一架马车横越天空的，以太阳为其主神的罗得岛人，一年一度献给太阳以一辆车与四匹马并将这些车马投进海里以便太阳使用。埃及人则认为太阳是乘坐小舟在世界的上界与下界巡游的，埃及法老的葬仪就是这种太阳由上界至下界巡游的过程的摹仿。太阳崇拜的痕迹甚至在基督教中也能够看到，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教堂礼仪中，面向东方；二是保留了大量被基督教容许或者完全接受下来的太阳节，这些节日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基督诞日，即每年的12月25日。这本是西历的冬至日，是古罗马宗教中太阳神的诞日。

中国早期文化中，太阳崇拜的现象也十分明显。只是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的太阳崇拜往往与月亮崇拜结合在一起。在仰韶文化的原始彩陶上，常绘有日月纹饰。内蒙古狼山原始岩画中，绘有日月星辰的原始天空图，突出地表现了日神与月神的形象。伏羲、女娲手持日、月的形象，在汉代石刻中，时有发现。马王堆汉墓帛画的上方就对称地布置着太阳及其象征——乌，和月亮及其象征——蟾的形象。根据最近的研究，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中国上古神话中的黄帝、炎帝、伏羲氏等，其实都是太阳神的代名词。

太阳崇拜的结果，使人们对太阳升起的东方与太阳沉沦的西方这两个空间方位，逐渐有了深刻的印象，“那个太阳没入的领域，对早在蒙昧状态中的人来说就是西方的冥国，太阳升起的领域被描写为具有比较愉快色彩的神的东方寓所”《原始文化》第847页。因此，“从太古时代起，关于具有光明和温暖、生命、幸福和光荣的思想之东方观念的联想，深深地植根于宗教信仰之中，而关于黑暗和寒冷，死亡和毁灭的概念总是跟关于西方的观念结合在一起”。

P4

这是一篇写于十余年前的文字，其基本的架构是笔者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做访问学者时，在阅读了大量西方建筑历史与文化著述，并聆听了爱丁堡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威尔逊先生的一系列讲座后，结合自己在中国传统建筑方面的研究积累而写作的，最初是一个英文稿，回到国内后，又在清华大学加以进一步的研读，在导师吴焕加先生的指导下，重新用中文撰写而成。

撰写这样一篇文字的初步动因大约有两个，一个是笔者在阅读中发现，许多西方建筑史论著作，其基本的思路是欧洲中心论的，即欧洲是世界建筑的中心，欧洲建筑是建筑历史的主流，其它文化中的建筑，都是建筑史上的旁枝左杈，是“非历史”的，这对于一个从事中国建筑史研究的人来说，莫过于是说，我们毕一生精力所从事的研究，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的事情；另外一个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氛围中，充斥了一种对于中国数千年历史与文化的否定气氛，这样一种否定，细究其原因，大概与五四以来对于中国文化所持的基本态度不无关联。似平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应当为中国近代的落后挨打负上全部的责任。这显然也是我们所不能够接受的。

正是出于一种为中国文化与传统正名的思想，在英国研读的时候，我选择了中西建筑文化比较研究这一较为困难的领域，另外的原因也在于，导师威尔逊先生恰好对世界范围内的传统建筑与文化有着很深的造诣，他的麾下汇聚了来自许多国家和中国大陆及台湾的建筑历史方面的研究生与进修人员，其中不乏后来在学术上颇有造诣的学者。这样一个有着浓郁学术氛围的环境，对于自己的思考是颇有助益的。

当然，这是一个荆棘丛生的研究道路。对于中国与西方这样两个伟大文明的建筑历史做一个比较，哪怕是最为基础性的比较，都只会是十分宏观而粗线条的。因为，其中每一种文化的建筑中，都蕴含了极其丰富的历史与文化内涵。正因为如此，在一开始的讨论中，我就将西方建筑限定在中世纪基督教建筑这一狭窄的范围之内，同时，也相应的将中国传统建筑的陈述，限定在以儒教为背景的明堂及其衍生建筑和以佛教为主的宗教建筑上，因为这三支建筑历史脉络，都是各自独立发展，并受到了各自历史与文化深刻影响的建筑。

我们都知道，西方历史上，建筑的发展受到强烈的理性因素的左右，从古罗马的维特鲁威到文艺复兴的阿尔伯蒂，然后，一脉相承地发展到了现代西方建筑。这是一个理性成份十分浓厚的建筑文化体系。对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建筑，如果不对西方建筑理论史上这些重要学者的富于理性色彩的理论思考加以联系，是不可能真正触及到其内在的发展脉络的。但是，西方中世纪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中世纪的西方，占主导地位的是基督教神学，上帝是世界万物的主宰，人们的思维中充满了对超自然力的迷惑、恐惧与敬畏，这一时期的建筑，在很大程度上，还不是建筑师个人或主观思维的产物，而是由一系列符号性的文化象征所限定了的东西。即使是在文艺复兴以后，一种对于教堂建筑之平面或立面的宗教象征性探索也远没有停止。

相应的情况是，数千年来的传统中国建筑，虽然也有儒家实用理性的内在品质蕴含其中，但基本的文化传承却并不那么理性。古代中国人对于建筑的认识，虽然也兼顾使用与舒适，但基本的建筑思考，却被牢牢地限定在传统思维的框架之内，如将建筑与宇宙的图式加以契合，使建筑充分体现儒家礼制的规范，建筑的选址受制于由超自然力所左右的风水理念，建筑中充满了大量象征性符号，而其建筑空间的基本构成，也与传统中国文化中的方位象征图式密不可分。同一时期的佛教建筑，无论是汉地佛教、藏传佛教，还是南传佛教，都没有摆脱受到宗教性超自然力信仰的左右，其情况与欧洲中世纪的十分相像。

换句话说，西方中世纪建筑与传统中国受到儒教影响的建筑及佛教建筑，都不是一些由十分个性化的建筑师经过理性思考而创作的建筑作品，真正创造这些建筑的是积年弥久的文化传承本身，是传统思维中的种种象征性追求的驱动。这样一些建筑与世界上许多曾经深陷宗教迷惘与朦胧中的传统建筑一样，其基本的内在动因，是寻求与超自然力的契合与交通。而正是这种未经人类理性雕琢的传统建筑文化，才最深刻地反映了各自文化中最深层次的思维习惯，从而也最深刻地体现了各自的文化特点。而恰恰是在这一层面上，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文化，是站立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这就使得所谓西方中心论或中国传统文化落后论变得不值一驳了。

当然，文化的交流，乃至文化的混同是一个进步而且是一个不同文化间互利的进步，当今世界的全球化趋势，正是朝着这一方向迈进的，东方人从西方人那里学到的东西和西方人从东方人那里学到的东西，都汇聚在为人类创造福祉的现代文明之中了。但是，毋庸讳言的是，这同时也是一种悲哀。我们不可以想像，在若干年之后，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就只存在有一种文化，一种充满科学与理性的文化，一种排斥所有传统与历史的文化，充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人们操着同样的语言，用着同样的器皿，住着同样的房屋，有着同样的行为举止。这将会使得这个世界变得多么单调而枯燥。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单调与枯燥带给我们的精神压抑。

事实上，在西方的学术传统中，在文艺复兴之前的一个时期中，主要的建筑著述，都是围绕某种对于宗教象征之阐释的思路展开的，文艺复兴之后，建筑理论思考重归理性的轨道，但是，仍然有一些学者试图在建筑与宇宙图式，建筑与宗教神学之间寻求某种关联。启蒙运动以来，这样的声音渐渐被湮没在世界性的理性大合唱中。但是，二十世纪以来，随着人们对文化哲学与符号学研究的兴趣日益浓厚，一种重新探索各自文化传统中的奥秘及其与早期宗教思维之关联的研究也悄然兴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西方建筑史论著中，出现了不少这一类的著作。

中国建筑史的研究，其主流的和基本的方向无疑应该是一种基于技术与艺术层面上的理性与科学的探索。因而，对中国建筑之结构、构造、造型及装饰的研究，还远没有到应该终止的时候。但是，科学研究的精髓应该在于探索新的未知的领域，从这样一个角度讲，本书的这一研究，其原初的目标之一，恰恰就是想摆脱颇受西方话语影响的人云亦云的状态，进入这样一个未知的领域，在这种研究中，比较只是一种手段，其目的是进一步加深对古代中国建筑的理解与认识。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基于技术与艺术层面上的理解与认识，或许，可能是一个可以从更深刻层面上揭示古代中国建筑之文化内涵的理解与认识。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且，是一个十分粗浅而不完备的开始。许多问题仅仅是提了出来，并没有来得及加以深入的阐释，一些问题的结论，可能还有待商榷。但任何事物总是需要一个开端的。笔者真诚地希望，围绕传统中国建筑之内在文化象征及发展动因的研究，会愈来愈引起人们的关注，并从而引发出一些具有拓展性的研究成果。此外，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这是一次中西方建筑历史与文化之旅。读者从中或能够得到某种启发，对传统建筑产生更为浓厚的兴趣与关注，则是笔者衷心的所愿。

感谢百花文艺出版社对这本小书的再版。这使得在现代社会中西方强势话语下的这一为中国传统建筑文化而呐喊的孱弱的声音，能够再一次引发学界同道的思考。即使这思考是批判性的，只要能够由此而加深对传统中国建筑与中世纪西方建筑之间内在本质同异的了解，也足令笔者感到欣慰了。

2005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