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已故著名作家严文井先生定名的。寓言于中国,起源甚早,先秦诸子多有创作,庄子为文,寓言十九,尤为杰出。后世名家,接续不辍。“陈子”(四益先生)的寓言,承继悠远的传统,寓智慧于趣事,启深思于无形,寄躯骸于古人,藏针砭于今世,文字清奇易解,行文摇曳多姿,是以一经问世,好评如潮。其“陈文丁画”系列,萧乾以为是上世纪后期对于中国文化的一份“特殊贡献”,媒体称之“纸上焦点访谈”,二十年来首次汇总结集,遂成全璧。另外,他同著名画家黄永厚合作的“陈文黄画”系列——如魏晋人物、聊斋索图、错读儒林等——同样具有浓郁的寓言意味。
读诗,疏通文字,讲解故实,敷演诗义,是正解;注释详尽,分析细致,包罗无遗,是详解;搜集众说,罗列排比,以供参详,是集解;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悬揣诗心,是臆解。此书初名《唐诗别解》,何谓别解?依我的意思,就是因诗起意,别有会心,借题发挥。因此,它并不十分在意诗句的本意,倒是着意于读诗时的感受和刹那间的联想。
引起我写“唐诗别解”,完全是一次偶然的体验。白天,刚刚读到一篇报道,说是一个单位为了一个什么项目的审批,竞要到不同的部门加盖一百六十多个公章。我们的官僚体制与官僚作风我并非一无所知,但衙门林立、公文旅行,闹到如此地步,仍使我大吃一惊。那年是1987年,大家正讲加快“四化”建设,这样的办事效率,“四化”如何快得起来?晚上,照例是读书的时间。我的读书,因为学无专攻,也就随意得很,全无系统,不过是兴之所至,随便翻翻。那天,正巧捞到一本《李白诗选》,又正好翻到了"蜀道难"这篇我素来喜欢的篇章:“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
——温庭筠
“万般皆下品,一性有读书高。”以其通仕途也。官高而禄厚,是以才士趋之若鹜。洎乎晚唐,天下大乱,文人失势,武人专权,故李长吉有“若个书生万户侯”之叹,温飞卿有“莫抛心力作词人”之咏。
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贝之才胜于无贝之才。于是文人下海顿成景观。未下海之文人,亦忙于生财,编书胜于抄书,抄书胜于写书。飞卿此语,殆为今日作耶?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韩愈
小雨如酥,草色似有若无,状早春之景如在目前。昌黎道学,不意有此手段!
某地开发区,盛传一时,往而察之,荒地一片,楼房数点,始知传言之不可尽信也。乃吟“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以嘲之。
友人闻之,日:“草色无心哗众,斯人有意取宠,其别在兹乎?夫事有可远看不可近看者,有可近看不可远看者,有可听而不可看者,有可看而不可听者,亦有不可看不可听并不可问者。其间奥妙亦仿佛‘小雨如酥’,意会可也,坐实实难。君尚少此一悟。”余服其论。
不辨秦将汉,宁知春与秋
——卢照邻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桃花源中人语。卢照邻赋此,得无有出世之思耶?
古之士子,大抵孔学门徒。孔学,官学也;习之,求官之道也。能官,即所以行道;不能官,即所以归隐。历代儒生陷此行道与归隐之怪圈,少有破圈而出者。然行与隐,均未能致中国于富强。
今贤每娓娓道孔学之美妙,直欲引昔时致中国于弱亡者为今日富强之灵丹,浑忘脏唐臭汉懦宋昏明一笔胡涂账。鲁迅视此辈为“现在的屠杀者”,颇见激烈;若称之为“过去之粉饰者”,略显平和;若以幽忧子此联——“不辨秦将汉,宁知春与秋”——赠之,则温柔敦厚,深得风人之旨矣。
岁岁迷津路,生涯渐可悲
——耿沣
耿沣诗云:“东西无定客,风雨未休时。悯默此中别,飘零何处期。青山违旧隐,白发入新诗。岁岁迷津路,生涯渐可悲。”
东西无定,风雨飘零,所为者何?若为生民,抛妻别子,舍身忘我,以一己之牺牲,易兆民之幸福,诚勇士也。若为私欲,步入迷津,其生涯实可悲也。
友人某,为求豪奢,奔南逐北,贩钢铁、倒汽车、玩股票、弄期货。近谓余日:“一事无成,渐生悔心。”余默然,无以应。
庄生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余拟以“欲”替“知”,用赠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欲者,俾知“岁岁迷津路,生涯渐可悲”。惟恐梦中人不醒耳。
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
——耿沛
耿■卧疾,以诗遗司空曙、卢纶,谓“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医迷药朽,无怪其难愈矣。
旧疾能迷老医,若非医老昏■,必有新症;新方为朽药所误,若非药肆弄假,定系赎药者掉包。宜更其医,辨其症,易其药,审其真,则药到病除,沉疴可起矣。
可虑者,当局者迷,知其昏吒而不忍去之,知其药朽而犹然用之。迁延自误,终难药救。
耿沣是否更医易药,未遑细考。然今之与耿沣同病复溺于朽药老医者仍有之,甚者以朽药为神药,自误误人。哀哉!
几醉东山妓,长悬北阙心
——羊士谔
谢安,字安石,东晋人。高卧东山,狎妓遨游,放情丘壑,累辟不就,时人以为高士。后之士大夫,不检细行,每以安石为辞,羊士谔亦其俦也,故有此咏。
曾闻某地,娼妓复盛,吏胥有“利于投资环境”之说。询诸主事者:“嫖娼之徒,投资者几许?”答日:“碧眼儿未之见,惟暴发户与吏胥为多也。”
余是以知“利于投资”,托辞也。此辈读书不多,未能举东山故事,亦不能如羊士谔咏“几醉东山妓,长悬北阙心”也。或日“利于投资”即“长悬北阙”之现代诠释。余服其论,并恍然于各种“现代诠释”之真谛。
愿君此地攻文字,如炼仙家九转丹
——吕温
吕温访友道观,微风杉香满,烈日竹气寒,触景生情,因有此咏。
前人论诗文,或重义理,昌明圣教;或重情感,缘情绮靡;或重辞章,炫华耀采,独未见喻攻文字为炼丹者。吕温此喻,亦新巧矣。
然确有视文字如仙丹者: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岂非灵于仙丹?更有甚者,以为笔头一转,无可使之有,有可使之无,即搬运挪移亦无此神效。科举取士,专论文章,亦以为文章可当“九转丹”耶?
今科举久废,而专攻文字之官仍时有所见。无使之有,有使之无,多使之少,少使之多,全在笔头一转之间。安知政事要实做,文章可虚拟,以虚拟之文章代实做之政事,虽九转丹成,奈苍生何!
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着春花
——吴融
“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着春花。”——吴融之《卖花翁》思致深妙,婉而多讽。
许、史,豪门也。好花尽入豪门,宠柳娇花俱为禁脔,是不许凡人问津也。闲处无花,凡人惆怅。惆怅而无处说,遂成积郁。积郁既久,必致宣泄,于是有“天街踏碎公卿骨”之举矣。
今满街发廊,理发无地;是处桑拿,■浴无方。极品堆金,难煞平头百姓;豪宴淌银,尽是大款朱门。歌舞厅价昂,秧歌扭上街头;夜总会门高,棋摊权摆路侧。有钱者如鱼得水,无钱者寸步难行,亦令人生“不教闲地着春花”之惆怅矣。
惆怅已生,积郁未成,疏导宜早,发散宜勤。升麻消肿,羚角清肝,荆芥疏风,昆布解烦,对症下药,各尽其用可也。
病生心腹不自医,古屋澄潭何神祟
——苏拯
迷信之生于蒙昧时代,前人固已论之;迷信之复兴于发达时代,今人鲜有论者。然通都大邑建庙成风,穷乡僻壤拜佛成癖。商家之兴衰,定于风水堪舆;个人之祸福,决于拆字扶乩。尤有甚者,为官一任,不思造福百姓,但求发财升官。用人不以才德,必占卜之是信;决策不求科学,惟妖言乃中听。至若电话传功、发气驱云、凭耳听字、以意摘花、遥知前世、远测未来,以至喷水捉鬼、烧符驱狐,种种花样,全无新意,尽是陈腔,虽昔人辟之甚力,奈今人信之弥笃。科学发展,社会退婴,其中缘故,煞费猜详。
苏拯,唐人也,乃能作《水旱祷》日:“祷祈勿告天,酒浆勿浇地。阴阳和也无妖气,阴阳愆期乃人致。病生心腹不自医,古屋澄潭何神祟?”今之病生心腹者能自医否?
读诗,疏通文字,讲解故实,敷演诗义,是正解;注释详尽,分析细致,包罗无遗,是详解;搜集众说,罗列排比,以供参详,是集解;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悬揣诗心,是臆解。此书初名《唐诗别解》,何谓别解?依我的意思,就是因诗起意,别有会心,借题发挥。因此,它并不十分在意诗句的本意,倒是着意于读诗时的感受和刹那间的联想。
引起我写“唐诗别解”,完全是一次偶然的体验。白天,刚刚读到一篇报道,说是一个单位为了一个什么项目的审批,竟要到不同的部门加盖一百六十多个公章。我们的官僚体制与官僚作风我并非一无所知,但衙门林立、公文旅行,闹到如此地步,仍使我大吃一惊。那年是1987年,大家正讲加快“四化”建设,这样的办事效率,“四化”如何快得起来?晚上,照例是读书的时间。我的读书,因为学无专攻,也就随意得很,全无系统,不过是兴之所至,随便翻翻。那天,正巧捞到一本《李白诗选》,又正好翻到了“蜀道难”这篇我素来喜欢的篇章:“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念到这里,心里突然一沉——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比之那一百六十多个公章的“旅行”哪个更难?蜀道之难不过是山高路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李白也只写了剑阁一处而已。而那一百几十个公章,一百几十个衙门,却处处都可能是剑阁啊。今天的蜀道,北有宝成铁路,东有襄渝铁路,南有成昆铁路,中有成渝铁路,加之公路如网,早已非复当日之险,倒是公文旅行的道路,可谓深奥莫测,一般人哪里走得过来!遇到那“一夫当关”之处,不出点“血”,如何填得满“化为狼与豺”者的欲壑?
言念及此,便跳起来记下了当时的感受。经丁聪先生配画,就成了第一幅“唐诗别解”。从那时起,日积月累,竟然也有了一百多幅,掐指算来,耗时却也十有二年了。
少年时代,爱听相声,特别是侯宝林先生说的。老段子如《歪批(三国)》、《关公战秦琼》;新段子如《买猴》、《夜行记》,都说得干净利落,听来实在是一种享受。后来,言论的禁忌越来越多,相声大多成了表扬为主。没有了讽刺,自然也就没有了相声。侯老先生也成了北大教授,去研究语言而不大说相声了。“唐诗别解”的写作,使我经常想起相声,特别是那段《歪批(三国)》——“诸葛亮他姥姥家姓什么?”“周瑜他姥姥家姓什么?”答案是:“季(既)生瑜,何生亮。”季氏老太太生了周瑜,何氏老太太生了诸葛亮——那种完全出人意料的荒唐的联想,却充满了奇特的智慧,令人忍俊不禁。“唐诗别解”有类于此。
对一首诗的理解,实在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读“星临万户动”而想到首长驾到、夹道迎送;读“高情太守容闲坐”而希望接待从简,少些吃喝歌舞;读“五更鼓角声悲壮”而有感于居民区夜半音响大作;读“昔时霸业何萧索”而念及大小“霸主”其兴也勃,其衰也忽,都受读诗者当时思维的左右。换一个时候,换一个心境,即便是同一句诗,恐怕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吧。重读旧作,便觉得有些篇目如果今天来写,完全可能另有会心。好在丁聪先生的画作都注有年月,也就一仍其旧,只订正一些文字便付诸梨枣了。
当初作“唐诗别解”,为了使文字不致太长,以适应报刊的需要,采用了文言点评的形式,不少读者表示喜欢。但是,文言毕竟已经是逝去的书面语,写作和阅读都会受到许多限制。我不知道,如果那时采用了白话,是否会更舒展些也更有趣些。比如李贺的诗句“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那时的解是这样的:
“瘦骨铜声,何其悲壮!今人有言日:‘中国知识分子,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吾意以长吉此联为喻,足以当之。” 如果以向一位英年早逝的知识分子告别的场面为背景,把李贺诗意融进去,放在一个相声段子里,不知会是什么效果?当然,这会是另一种文体,另一种尝试,成败优劣或许是很难比较的。
这些年,同丁聪先生一道,对讽刺文学的文体作了一些探索,形成了一些不同的系列。“新百喻”是一种,“诗画话”(原来结集时曾取名为《瞎操心》,现更名为《世相图》)是另一种,“唐诗别解”(现更名为《唐诗图》)则是又一种;此外,还有杂咏、竹枝、画赞等等。正像一个人总有优点和缺点一样,一个社会也总是有光明的一面和黑暗的一面,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艺术也就永远会有歌颂的和讽刺的,两者都同样有益于社会。一个只听颂扬的人是危险的,一个只有颂歌的社会潜伏着致命的危机。这样,讽刺文学在今天也就有了存在的充分理由。这一点,经历了20世纪大波大折的中国人,应当是有目同鉴的了。
陈四益
2006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