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无非出自看、读、写。本书却可谓是作者遨游文海、畅观艺坛过程中对美之艺术、美之物象抉微钩沉的散文随笔自选集,内容涉及小说、戏剧、电影、美术等创作和欣赏方面的问题。或论一性格,或谈一道具,或谈一细节,或议一开头、结尾,或道一生活景象等等,都是有感而发、一得之见、以小寓大,不乏立意新巧、意味隽永的文章。
诗贵乎“真”
真、善、美是艺术的生命。“真”是基础,是第一等重要的属性;若失了“真”,那就无所谓“善”与“美”了。唐杜牧曾写了脍炙人口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第一首:“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据《明皇帝纪》记载,唐明皇和杨贵妃在十月(秋)到骊山,至翌年春就回宫去了,六月(夏)根本不在骊山,而荔枝盛暑才熟透,冬春之交哪能笑见新鲜“荔枝来”?杜牧这样写就失真了!宋范正敏在《遁斋闲览》中批评牧之此诗:“词意虽美而非事实。”
固然,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艺术创作“不能带毛炒鸡”,搞自然主义;但是,艺术的真实必须建立在生活的真实的基础上,离开或违背了生活的真实,也就没有了真实的文艺。所谓艺术真实不等于生活真实,不是不要依据生活的事实,而是,仅仅是指要拔掉生活素材中非本质的事实羽毛,要善于从生活事实中抽出本质的意义,使作品“没有任何的装腔作势,一切都是真正生活的流露”(恩格斯语)。要做到这样,就得深入生活。“依靠体验,对我就是一切;臆想捏造不是我的事情。我始终认为,现实比我的天才更富于天才。”(歌德语)鲁迅在《读书杂记》中也强调指出:“这是的确的,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我先前吃过荔枝干、罐头荔枝、陈年荔枝,并且由这些推想过新鲜的好荔枝。这回吃过了,和我猜想的不同;非到广东吃就永远不会知道。”可见,文艺家的经验,首先也是生活实践的积累,然后才是艺术实践的积累。杜牧的败笔就在于:他缺乏生活实践、实地经验,犯了“硬画自己没有见过的画面”(契诃夫语)的错误。
“真实”,这是诗贵乎“真”的第一点意思。第二点意思就是“真情”。诗是一种感情色调最鲜明、最浓烈的文艺形式,可以说没有激情也就没有诗歌。但这激情须是现实生活的澎湃波澜的浓缩凝练;这感情须是诗人内心深处真实思想、志趣的爆发、奔驰。所谓“高吟肺腑走风雷”,真情洋溢的诗歌,才能有惊天动地的感人力量。请听《长相思》词:“清明节,失明节。天地黯然泪不绝,献君泪和雪。思难却,恨难却。新坟三月谁敢掘,捍君一腔血。”对周总理炽烈的爱、深切的思念,对林彪、“四人帮”刻骨的恨、无情的鞭挞,这火热的战斗真情在《天安门诗抄》的字里行间跳动着,它“是火焰,是点燃人类心灵的火焰。它燃烧,它发热,它发光”(托尔斯泰语)。
诗贵“真情”,这是中外著名诗人所恪守的一条准则。郭沫若同志早在留学日本时于《谈诗歌创作》中第一条就强调:“要有纯真的感触,情动于中令自己不能不‘写’。”郭老称赞这样的诗是“自发其心花”。“天安门诗抄”就是这样产生的,人民群众在两三天内就用血和泪、爱和恨自发洒下了数以千计的心花!“自发其心花”的诗,才会有真情的流露;因此,“不要凭空白地去‘做’”。
(原刊于1979年4月号《长春》)P49-50
陈从周遗序
“美”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啊!“美学”是以研究“美”为中心的一门科学,确能引人入胜。记得青年时代,在图书馆中见到了美学书籍,当然欲先睹为快,但是开卷一读,满纸专门名词,如坠五里雾中,废然而止。及长仍心向往之,重读是类书籍,亦深感理解之不易。相反看王国维《人间词话》,顿觉柳暗花明,境界自出。知理论著作与文采休戚相关也。近来美学文章发表刊行甚多,这是好现象,说明了我们在搞物质文明的同时,也着眼于提倡精神文明。可是总感到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某些作者在文章中,既是说“美”而实在不美。因为文字修养稍欠不足,没有美感,往往如僧侣说话,空对空,最后弄得四大皆空,一无结果。这样对美学的研究与普及,恐怕亦起不了很大作用吧!唐王勃赋滕王阁,述建筑之美,千古绝唱;宋李格非记洛阳名园,衍池馆经营,至今传诵。信文章非美无闻焉。陈炳同志以近著《艺苑美探微》一书见示,把卷读竟,觉多有一得之见,言已尽而意无穷,无枯燥生涩之感,洵能文者。我总以为研究美学的人如能习一种艺能,以理论而结合实践,两者互相佐证,研究也深而收效也必大。我非研究美学学者,至多是个爱好者,爱好者是观众之一,其见也许最公允。梅雨经旬,初阳乍升,修竹凝妆,好鸟争鸣。欣然为赘数言,未知陈君以为然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