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三书(《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是张中行先生的代表作,有“当代的《世说新语》”之誉。作者以行云流水、自然冲淡之笔,记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和可念之情,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本书据1997年第7次重印本重新排校而出版。全书计60则“琐话”,内容主要是围绕着老北京、老北大而展开,充满其间的是文化内涵。该书从章太炎起,一直记到“刘舅爷”,庆珍,韩世昌。这其间自然是中行先生一人笔下所至,虽然大有选择,毕竟又带着“偶然性”,从哪一角度说也绝不“系统”“全面”;然而那一时代时期所生的人,人物,人才,又分明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侧影来。作者坦言,他是当作史和诗来写的。
这是一本随笔性质的书。作者取晒太阳时闲话之义,于八十年代前期著文,写三十年代前期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旧人旧事,得章太炎、黄晦闻等六十余篇,于1986年出版。用意是记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和可念之情。作者说“是当作诗和史写的”,因而笔下总是轻松中含有严肃,幽默中含有泪水。出版以后,国内外报刊如《读书》、《博览群书》、《光明日报》、《文汇读书周报》、《今晚报》、《青年报》,香港《大公报》、《东方文化》等,曾发表多篇评介文章,认为作者有卓识和深情,以行云流水、冲淡自然之笔写今世之《世说新语》,描画“逝者如斯”而寓悲悯人之怀,惜古怜今之趣,书格之奇,文笔之高,为近年所罕见。书早已售罄,现重印,除改正误字外,并增周汝昌先生长跋一篇。
二 章太炎
提起章太炎先生,我总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学问。多种怪之中,最突出的是“自知”与“他知”的迥然不同。这种情况也是古已有之,比如明朝的徐文长,提起青藤山人的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爱,可是他自己评论,却是字(书法)第一,诗第二,画第三。这就难免使人生疑。章太炎先生就更甚,说自己最高的是医道,这不只使人生疑,简直使人发笑了。
发笑也许应该算失礼,因为太炎先生生于清同治八年(1869),按行辈是我的“老”老师的老师。老师前面加“老”,需要略加说明:简单说是还有年轻一代,譬如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先生都是太炎先生的学生,我上学听讲的时候他们都已五十开外,而也在讲课的俞平伯、魏建功、朱光潜等先生则不过三十多岁。“老”老师之师,我不能及门是自然的,不必说有什么遗憾。不过对于他的为人,我还是有所知的,这都是由文字中来。这文字,有不少是他自己写的,就是收在《章氏丛书》中的那些;也有不少是别人写的,其赫赫者如鲁迅先生所记,琐细者如新闻记者所写。总的印象是:学问方面,深,奇;为人方面,正,强(读绛)。学问精深,为人有正气,这是大醇。治学好奇,少数地方有意钻牛角尖,如著文好用奇僻字,回避甲骨文之类;脾气强,有时近于迂,搞政治有时就难免轻信:这是小疵。
一眚难掩大德,舍末逐本,对于太炎先生,我当然是很钦佩的。上天不负苦心人,是一九三二年吧,他来北京,曾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讲《广论语骈枝》(清刘台拱曾著《论语骈枝》),不记得为什么,我没有去听。据说那是过于专门的,有如阳春白雪,和者自然不能多。幸而终于要唱一次下里巴人,公开讲演。地点是北河沿北京大学第三院风雨操场,就是“五四”时期囚禁学生的那个地方。我去听,因为是讲世事,谈己见,可以容几百人的会场,坐满了,不能捷足先登的只好站在窗外。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个人围绕着登上讲台。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满口浙江馀杭的家乡话,估计大多数人听不懂,由刘半农任翻译;常引经据典,由钱玄同用粉笔写在背后的黑板上。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现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也应该注意防范,不要赶走了秦桧,迎来石敬瑭啊!”其时是“九一八”以后不久,大局步步退让的时候。话虽然以诙谐出之,意思却是沉痛的,所以听者都带着愤慨的心情目送老人走出去。
此后没有几年,太炎先生逝世了(1936)。他没有看见“七七”事变,更没有看见强敌的失败,应该说是怀着愤激和忧虑离开人间了。转眼将近半个世纪过去,有一天我去魏建功先生书房,看见书桌对面挂一张字条,笔画苍劲,笔笔人纸,功力之深近于宋朝李西台(建中),只是倔强而不流利。看下款,章炳麟,原来是太炎先生所写,真可谓字如其人了。不久,不幸魏先生也因为小病想根除,手术后恶化,突然作古,我再看太炎先生手迹的机缘也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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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吕冀平)
中行先生是我敬仰的前辈。交往三十年,每相聚,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自以为相知不可谓泛泛。然而直到读了《负暄琐话》之后,我才仿佛看到了他的更深的一面。他博极群书,中土之外兼及西方,尤其在哲学方面,青年时期曾下大力气做过深入的探索;兴趣广泛,兴趣凡金石书画、文物骨董等等,都有过非同一般的钻研;他身历几个时代,备尝生途的艰辛。因此听他评说世事,谈论古今,臧否人物,总是使我开眼界,受启迪,深深地叹服。不过,由于他出语冷峻,难得流露感情,我又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客观地,甚至是漠然地剖析这个大千世界,而从不为这个世界所动。他似乎是一个超然的观察家,一个宁静的学者。三十多年当中,他除了与工作(严格说来这工作并非他真正的专业)相联系的著述之外,没有写过他应该写的东西。我常常想,这可能就同他的“漠然”有关吧?现在,《琐话》纠正了我这个想法。记得刘知几说过,知人论世要具备三个条件:才、学、识。这可以算是至理名言。其实不光是搞史,做任何学问都不能缺少这些条件。但是《琐话》的出现使我感到还应该再加上一个,那就是“情”—对人间的爱和对真善美的追求。情是一种动力。没有这种动力,即使是卓荦超群之士,他的才、学、识也将蒙上灰尘。看来中行先生并未忘情,他被这动力推着,在古稀之年还孜孜矻矻手不停书,面对人间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琐话”六十余则,以谈人物为主。人物中有赫赫的学界名流,也有虽非名流却颇可一述的奇士。相同的是,他们全都可入现代的《世说新语》。通篇思想之淳厚,文字之精美,不需要我来赞一辞。这里只想说一点,就是作者对他所谈的人和事倾注了那么深沉的感情,而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样地冲淡隽永。我们常常能够从这冲淡隽永中咀嚼出一种苦味,连不时出现的幽默里也有这种苦味。这苦味大概是对那些已成广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感伤,也是对未来的人,未来的事虔诚而殷切的期待。中行先生说他的《琐话》是当作诗和史来写的,这种苦味也许就是最好的说明。
三十多年来,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单颜色的,而且是剑拔弩张的文章实在太多了。近几年大有好转,但是平心而论,朴实清淡,能够让人静下心来咀嚼,并从中获得价值观念上的教益和艺术欣赏上的享受的文章,毕竟还嫌太少。我们相信,《琐话》将会使读者得到这两方面的满足。
承中行先生惠寄原稿,使我有幸先睹为快。先生并嘱为序,我不揣谫陋,谨述感受如上。
1985年8月10日
驥尾篇(周汝昌)
自一九七三年目坏以后,读书二字与我缘分殆尽,耳闻有很多好书出来了,自叹福薄,徒有过屠兴嚼之感而已。申行先生的《负暄琐话》送来了,我却破例而借双重放大镜的神力拜诵起来。所因何故?世上的事未必自己全说得清,横竖其中定有道理存焉。读时,感想很多,也颇有记之纸笔的念头;杂事纷繁,百端楔入,这些感想十忘七八。这自然也不值得可惜。可是如今这本书要重版了,我的那点儿记之纸笔的念头又重新泛起。于是决意在《琐话》卷末说几句琐话之琐话。
我自少时不知用功,无书时叫苦抱怨没书读;有书了却又不肯读,大抵翻翻而已。这就是造成自己不学无术的基本原由。但是喜好杂览,“尤好乙部书”。而“乙部”中的正史又不肯认真读,因为嫌它们大道貌岸然,我喜欢读的则是官书以外的“野史”。为什么?自然又是不必自己说清理由,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即野史亲切得多,有味得多。野史所记的,又大抵是史官翰林们所不屑、不肯、不敢记的,所以爱读。你想,一个只读这种“闲书”的人,怎么会能从不学之境得到超升呢?然而我至今亦不甚悔,还是认为野史价值最大,有心之士给我们留点儿野史太宝贵了,只恨他们人数还太少,笔又太懒,览之易尽。
我的这种愚见,自知未必合平时宜,合乎高级理论。有一个事例,很是耐人寻味。一九八○年参加国际红会,我写了一篇三万言的论文,考索《红楼梦》八十回后伕去与增出假尾巴是有政治背景的,也是与纂修《四库全书》的事情有关联的。台湾专家潘重规先生对我说:“昨天下午刚到,匆匆吃了一点晚饭,略浣风尘,就在一堆论文中先取尊作拜读——一口气直读到午夜,这才就寝。您引的那些材料,我其实也都见过看过,只是没能悟及这层道理……”言下十分赞许这种研究的方法与结论。后来,国內某学刊登出了一篇批评拙作的鸿文,说我对高鹗是“罗织”,这是“左”的思想[!],而所引来作说的依据,全部是随笔、杂记之类,没有一则是“正经资料”。天哪!清代官书正史竟会纪录下关于《红楼梦》的真情内幕,让我有可引之资,岂非“海内奇谈”?!那篇大文的撰者是某地方社会科学界的主要人员,竟然公开谈出他对野史笔记乙部书的估价态度,这是最“当代”、最典型的一个代表事例。我因此疑问: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五四运动冲击了旧思想,“野史小说”类身价算是提上去了;笔记杂著类的“野史”的真价值真意义,谁是撑腰杆、发宣言的人士?深愧寡陋,我就举不出来了。
眼下,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学,盛极一时。像《琐话》这种文学,想来不一定能蒙相提并论,但也就沾点边儿沾点儿光了吧。因为《琐话》主要內容是记人,大大小小,三十多位。从章太炎起,一直记到“刘舅爷”,庆珍,韩世昌。这其间自然是中行先生一人笔下所至,虽然大有选择,毕竟又带着“偶然性”,从哪一角度说也绝不“系统”“全面”;然而那一时代时期所生的人,人物,人才,又分明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侧影来。这个时代时期是不凡的,从那以后,相较而观,又出了多少堪与俦匹的人,人物,人才?学者如是,艺术家也如是。自己不长进,一定要骂倒祖宗才算为自己增光。前人的成就与不可及处,我们远远跟不上,要实事求是地承认,不是讲科学态度吗?他们有“局限”,难道我们没有吗?他们有可笑之处,我们更多些吧?
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是一种怪脾气:重人主义。太史公一部书开辟鸿濛,创立了“传记文学”,无比重要。史是什么?是事——其实更是人,因为事也是人的事,人做的事。归根结底是人。雁过留声,人过留传。目今莫诧异“传记”与类似性的文学兴旺;这看起来与海外风气有关,实际是太史公所显示的那个中华民族的“脾气”。本书內列有《胡博士》一文,胡先生最重传记,现今台湾有《传记文学》专门期刊,那还是来自他的倡导。人,中国人,有一点儿“历史癖”,算不得一种罪状或必须改造的恶性,也不必将此“癖”让与胡博士独擅其美。
然后,就是怎样记人的问题。
怎样记人传人?答曰,应该用诗。
本书文体是散文,但其体裁之深处却隐着浓郁的诗。中行先生的“小引”一节,开卷就体现了此一要义。
诗,不仅仅是五言七言,平平仄仄。它有独特的质素和性能。文境之高处未有不是诗者。这与史能“结合”吗?太史公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后来的劣史,为什么总跟不上司马迁?就是因为笔下无诗。这件事说起来更麻烦,实非此处所当赘论。如今只能表明,申行先生说《琐话》是当作史和诗来写的,申有深意,读者幸勿一眼看见史,另眼迷却诗,那会所失恐怕更大,未可知矣也。
书内记下了北京的点点滴滴,充满其间的是文化内涵,而不是什么“闲情逸致”“思古幽情”。这种文化之至美,由于时代的变迁,人为的原故,已然和还在一步步地消亡。年青一代,话及此义,瞠目茫然,莫说领略,根本不能听懂这都是说的什么。这是堪忧的。一个伟大民族创造的这种美,如果没有了,这个民族将是什么样子?我是想象不出的。
中行先生是深爱民族文化的人,他自己的素养很高,你从他的文笔看得出,像他论砚一样那是外有柔美,内有刚德。其用笔,看上去没什么“花哨”,而实际绝非平铺板叙,那笔一点儿也不是漫然苟下的,没有工夫的办不到。他的文,不像老年人,生气流动,精光内蕴,不同于枯寂沉闷的一般死笔呆文字。读他老的文字,像一颗橄榄,入口清淡,回味则甘馨邈然有馀。这里面也不时含有一点苦味。
年青人来了解、理解、体会、体贴年老的人,其事实难。中行先生的话,都不是漫然无谓的,看似平常,却是得来匪易。他的一些语重心长的话,使我受到感动,而不免暗想:张老的那文字深处的一种味苦的心和一种热情积极的精神意旨,不知读者当中果有几分之几的人真能领略?想到此处,我确实不能撒谎,说自己不曾有感伤之情。
《小引》重要,《尾声》也不次要。他提出的“选境论”,值得艺术理论研究专家们写一部大书来探讨它,何其伟哉!一册不太大的“笔记野史闲书”,含有如此重要的关学哲理问题,不见此书,谁其信之?
我写了这么多话,对书中六十多篇文章的具体內容却一字未及,真可谓“闲话多说”了。我还有很多要说的,但此刻事情使我不能再多写下去。我还想与中行先生和出版社同志约好:等不久三次重印时,留点空地,我将再续“骥尾篇”。
敬赋七律一首,以为此文结末:
甘苦相交橄榄芳
负暄促膝味偏长
传神手擅三毫颊
掩泪心藏一辦香
笔洁诵诗还读史
格高芟莠只存稂
好书自展风前页
忽睹微名喜附骧[注]
第四句:中行先生自题此书绝句云:“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销掩泪时。”又本书第十七则记先师顾羡季先生,览之怆然,此句之兼义也。
第七、八句:初得此书,方展阅,好风微拂,为开一页,视之,适有贱名在焉,不禁欣愧交加矣。
戊辰中秋佳节拜书于茂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