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故事
死亡之舞
我平时很喜欢逛花鸟鱼市。
逛花鸟鱼市有两种人:一种是热爱生活的人。另一种是被生活打垮了的人。我曾经为此写过几篇此类的消闲性文章,供下岗职工、离退休职员、落魄文人,以及方家把玩。“身向闲中老,生涯本豁然。”大抵是这样的一个意思。
花鸟鱼市上,除了各种南来北往的花卉,以及五洲四海的观赏鱼之外,也有卖泥鳅的。很多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种东西也有人喜欢养吗?养这种东西有什么看头呢?是后现代,还是城市病呢?抑或终究是说不出的个性欲望吗?
花鸟鱼市上卖的泥鳅都是小泥鳅,二指不过。粗大的泥鳅则少见。倘若泥鳅太大太粗,就不如蛇好玩了——花鸟鱼市上也有卖各种蛇的:金黄色的、黑色的、花斑的、白色的,大小粗细都有盘伸式的展示。况且,玩够了,正好有至爱亲朋自远方而来,钱又不凑手,则可以把蛇做吃了。像党参金钱蛇段、兰花鱼香蛇段、三鲜蛇丝汤。都是大补。玩是玩,吃是吃,既是高朋满座,妙处可以分别而论。
那么这儿卖的泥鳅究竟有怎样的用处呢?
喂猫。
当然是喂那种宠物猫咪。寸余长的泥鳅,摆在可爱的小猫咪面前,泥鳅扭动着,舞蹈着,小猫咪喜欢极了,甚至有点惊讶。泥鳅也是有思想的,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于是,扭与舞得更疯狂了,并以此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延长一秒钟也好。正如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的那个将死的犹太人说的那样:“短暂的生命也是生命!”
过去我对猫的印象很好,尤其是宠物猫,觉得可爱极了。蓝色的眼睛,俨然宇宙中一个神秘的星系。奇妙得让人向往,让人疼爱。但看到猫咪把泥鳅(还有老鼠)吃之前,先要好好地玩一玩,欣赏将死泥鳅(或老鼠)的绝望挣扎和狂舞的痛苦,我对猫的印象,便一下子恶劣起来。所作所为凸现的是纳粹式的残忍。平日里,我们单知道强调虎狼豹的残暴,然而,它们捕食动物却从不将猎物先残忍地玩一玩,玩得猎物魂飞魄散后,再一口咬死。平心而论,动物中最凶狠、最可怖的,真的是莫过于猫了。
我最早吃泥鳅的经验,屈指算来,还是在七十年代初。
当时,我在一家刚筹建的工厂开大卡车。筹建中的工厂除了一幢办公楼、食堂、值班宿舍,还都是一片田地,且以水田居多。这些水田已经被筹建中的炼油厂购买了,厂子暂不用地时,农民兄弟你尽管种,尽管收获,一切都方便你。工农是一家嘛。如需占地建设了,不管其水稻长到怎样可爱的程度,全毁没商量!
当时工厂的食堂管理员姓李,先前当过新四军,真的在沙家浜养过伤。是个可爱的瘸子。他之所以没有当上更大的官,大抵是他的历史故事太动人了,让人在绚烂的动人之处,不免要生出许多义愤来。
李管理员在调节食堂伙食方面,有些特别之处,常常让职工们感到惊喜。七十年代,中国人吃肉是受限制的。每人每个月只给半斤肉票。便是职工食堂配给的肉也是极其严格限定的。如何解决这个尴尬的问题呢?恐怕得好好地动动脑筋。
李管理员首先想到的是高温肉。就是被防疫站处以极刑的病猪、病牛、病马的尸体。尽管如此,这种肉倘若买,也并非一件易事。在肉类极其缺乏的年代里,能把某畜生打人“患者”之列,有关部门是极其慎重的。除了非打入不可、不打不行,才不得不下决心打。因此,“病肉”也十分紧缺,也需要有一定资格和公关能力的人才能买到。
李管理员搞到了一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喜洋洋地拉回了一大卡车“病肉”(主要是牛肉),并立即指挥炊事班进行高温处理。处理后,做成“红焖肉”,敞开在窗口卖,不限量,而且价格十分便宜。
职工们吃得非常香,满嘴是油。李管理员像个将军似的在各个餐桌之间来回巡视。大家都油着嘴冲他伸出了大拇指。
很快,不妙的消息从食堂的内部传了出来,说是大家吃的是“病肉”。不少有知识、经常锻炼身体的干部愤怒了,觉得李管理员简直不拿他们当人,拿人的生命开玩笑!纷纷指责李管理员。针对这种“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现象,李管理员向他们讲了好几件在革命战争时期、在困难的年代,新四军、解放军吃树皮,吃草根的事例。他不屑地说,难道你们各位比新四军、解放军还高贵么?
但不管怎么说,“病肉”还是被厂领导取缔了。李管理员也因此受到了通报批评。
这之后,食堂经历了好一阵子寡淡的日子。要知道,没有肉的日子,近乎于没有脊梁的日子啊!黑龙江人尤其如此。对于一个有着悠久食肉历史的地域来说,没有肉吃,无论怎样的好政策也是苍白的。
后来,李管理员经不住那些馋肉的职工怂恿,又开始想辙了。这次,他没有再打病肉的主意,而是想到了在厂区稻田里小天使一般生活着的泥鳅。
李管理员抓泥鳅,非常有办法,他是农民的儿子,而且间或地种过水田。他用一些柳条筐,堵在一个个水渠口处,早晨放上去。晚上取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柳条筐都能收获半筐左右的泥鳅。
泥鳅抓回来了,放在好几个大铁皮盆里,几个炊事员犯愁了,这东西可怎么收拾呀,一抓一出溜,黏糊糊的。李管理员恶着眼睛开玩笑说,这要是在队部,得枪崩了你们。看我的。
李管理员拿来盐罐子,从里面抓一把盐,往铁皮盆里一撒,盆里的泥鳅立刻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并发出“唰——”的声音,那声音像车轮轻轻地溅过雨夜中宁静的水路。其情其景非常动人,声音也非常悦耳。三四秒钟之后,平静下来了,一盆泥鳅全死了。
李管理员对那几个炊事员说,看见没有,不但煞死了,而且这一煞,泥鳅把自己肚子里的脏东西也吐出来了,收拾都不用收拾了。好了,简单地用水冲一冲,和点干粉,放油锅里炸,连咸淡都有了,贼香。
我正好那天值夜班。值夜班的司机,总是喜欢到食堂的伙房去转转。彼此都用得着,而且也都是朋友。我看见李管理员用盐煞泥鳅如此有趣,便提出来我也试试。于是,我将盐末撒在另一盆泥鳅里——呀,太美了,简直是死亡之舞,是泥鳅们的绝唱啊。
当然,人的这种残忍与猫十分相似。
第二天,食堂卖炸泥鳅的时候,那情况酷似当代最有实力的新股票上市,那真是万头攒动,个个争先。李管理员在一旁揣着手,冷眼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也是有一点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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