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主要以从虚妄的一面研究清朝末年的义和团运动及其组织。这里所说的虚妄的一面主要是指其所谓的“法术”“神助拳”等。尽管本书是对这一段历史的研究,听起来好象挺理论,但实际上,内容含有一些故事情节,值得大家一看。
历史之所以是历史,就在于它已经不再是现实。如果将此视为遥遥相对的两端,我写这本书只是勉力稍微趋近当年的现实而已。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曾有“神奇的现实”一说,似乎为我们理解这段历史另外提供了一种思路。
这年五月,英国驻北京公使窦纳乐向外交大臣写信报告来自义和团越来越大的威胁。信的末尾忽然谈到天气问题:“我相信,只要下几天大雨,消灭了激起乡村不安的长久的旱象,将比中国政府或外国政府的任何措施都更迅速地恢复平靖。”
直隶等省的严重旱灾持续已久。农民生计因此异常艰难,他们脱离土地而投身义和团之类流民运动的可能性大为增加。如果此类外在诱因被消除,情况自然会有所转变。确有这种事例:“时雨又下,文安霸州拳匪,相率回籍。”“团即反奔,途中自相语日,天雨矣,可以回家种地矣,似此吃苦何益。”但是从全局看,则仅仅是种企望罢了,正如窦纳乐的信中所说:“然而天降甘霖是如此的不可期……”久旱不雨,对义和团来说不啻天赐良机。顺便说一句,当后来朝廷屡屡向他们颁发赏赐,以致当个团民比留在仍苦于干旱的乡间更加便于生存,贫窭的北方农民做出如此抉择就更不足为奇了。P1
从前写过一段话,可以代表这本小书的立场:我看历史,觉得史家述说起来总是放过虚妄的一面,把握实在的一面,这当然没错,但是现在看来是虚妄的,起初对当事人来说也许反倒是实在,而实在的则要很久以后才能为我们所知道。迄今为止,所有文本的历史其实都是意义的历史,然而意义的历史未必能够还原为事实的历史。因为意义多半是后人赋予的,当事人则别有动机,或者说别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意义。他们并不曾按照后人赋予的那些意义行事。这样就有后人和当事人两个视点:从不同视点出发,可以写出不同的著作,其一涉及评价,其一关乎理解。我想干的是后面一件事情,因为对当时各类人的想法和心态更为关心。就所涉及的这段历史来说,这种差别特别明显,甚至可以说神话就是史实,史实就是神话。流传下来的一首义和团乩语,上来就说:“神助拳,义和团……”那么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神助拳”,还有没有“义和团”。义和团要是事先知道自己法术不灵,他们是否还会那么自信和勇猛;朝廷和民众要是事先知道义和团法术不灵,是否还会把希望——至少是一部分希望——放在他们身上。这都是我想弄明白的。——不过这番理解毕竟有限,它仍是置身事外的举止,与当事人自身的想法和心态难以契合。讲得冠冕堂皇一点,还是一种历史的眼光,虽然与多数史家所见不尽相同。历史之所以是历史,就在于它已经不再是现实。回到一百多年前的现实中,切实体会人们当时所思所想,显然不可能真正做到。如果将历史与现实视为遥遥相对的两端,我写这本书,只是勉力稍微趋近后者而已。
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曾有“神奇的现实”一说——我在书里已经多次提到——似乎另外提供了一种思路。他在《<这个世界的王国>序》中说:“……神奇是现实突变的产物(即奇迹),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现实的丰富性进行非凡的和别具匠心的揭示,是对现实状态和规模的夸大。这种神奇的现实的发现给人一种达到极点的强烈精神兴奋。然而,这种现实的产生首先需要一种信仰。无神论者不可能用神创造的奇迹来治病,不是堂吉诃德,就不会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地扎进白马迪斯·德·高拉或白骑士蒂兰特的世界。《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的人物鲁蒂略关于人变成狼的那番话之所以令人置信,是因为塞万提斯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的确相信有所谓的变狼狂,就像相信人物乘坐女巫的披巾从托斯卡纳飞到挪威那样。马可·波罗说有些大鸟能拽着大象在空中飞翔;马丁·路德说自己曾经与魔鬼邂逅并朝他的脑袋扔了一个墨水瓶。热衷于志怪文学的人则一再援引维克多·雨果,因为后者也曾笃信鬼魂,并且断定自己在盖纳西岛生活时和莱奥波迪娜的鬼魂说过话。凡·高对向日葵的虔诚,使他得以在画布上充分展示它的印象。”这未尝不可以用来说明构成本书主体的那些人物,——姑且勿论彼辈出没其间的“神奇的现实”,与阿莱霍·卡彭铁尔所描述者相比,有无深刻浅薄、复杂简单的区别;更勿论这一“神奇的现实”在现实或历史的意义上是对是错,以及对于现实和历史到底造成何等后果。“这种现实的产生首先需要一种信仰”,乃非后世史家以及我所能领略;所以阿莱霍·卡彭铁尔针对其所鄙夷的超现实主义者所说的话,可以针对我们重说一遍:“你们看不见,须知有人看得见。”
现在提起这个话头儿,正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一差距的存在,虽然并不意味着我的立场有所改变。此外须得说明一句,书里讲到义和团之为“神奇的现实”,很大程度上是在想象层面展开,其实还是隔教之言。因为按照阿莱霍·卡彭铁尔的本意,“神奇的现实”并非想象的产物,在某些人眼里它就是现实本身。亚历克西斯·马尔克斯.罗德里格斯在《澄清有关阿莱霍·卡彭铁尔的两个问题》一文中谈及“神奇的现实”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区别,也曾指出:“在魔幻现实主义中,魔幻在于艺术家;而在‘神奇的现实’中,神奇却在于现实。……前者倾向于想象,而后者却维持在现实的范围之内。” 二00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