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五六十年代复旦大学学生记述当时大学生活的日记，从1955年8月至1958年4月，作者以真切细腻的笔触，记录了中国一个特殊年代的政治风云变幻。通过一个大学生因言致祸从天之骄子沦为右派的种种遭遇，折射出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

一九五五/001

一九五六/006

一九五七/070

一九五八/230

珍爱生命的每一天（后记）/270

月二十三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难，祝有奎与谷荣光为我的问题争了起来，其实我对他俩是毫无私心的，小祝稍嫌傲慢，小谷稍差检束，可是我也不过如此!可他们都可能怀疑我在背后说了些什么，其实是完全没有的事。十一月二十四日

下午回家了。妈妈要洗衣裳、煮饭，还要给小孩换衣服。我心中无比难受。妈妈还只能偷偷地拿一块肉给我吃，似乎要看我吃了这块肉，便会立刻胖起来一样。可是我如何报答啊，现在我是个学生。妈妈担心我没有衬衫衬裤，把姐姐给她的仅有的4块钱给我，我当时心中一动，要吧!可是我立刻咒骂自己：应该是我想办法赚钱给母亲!

在这样心痛的时刻，我想有个知心的人，好倾诉我的苦心，安慰我，抚慰我这颗被日积月累的悲哀磨坏了的心。可是我没有。我自知自己的思想行为都有错误，可是感情永远像波涛一般，澎湃不止的啊。于是我像一只蛀心虫，不断啃噬自己的心灵；我知道这样会损害自己的全部的生命，可是我制止不了自己。

我的心一年来深深地跟着一个人，甚至为了她随时痛心。可是我知道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与她被命运安排在两个绝无联系的位置上，我的任何苦心都会成为泡影。我只能在心中保留一个深刻、美好而又痛苦的印象，我不会忘掉她。但是一个被我日夜思念的、天天出现在我的日记上的女子，我竟然没有权利与她讲半句话，甚至一个字也不行……P62

这几日，“非典”在北京肆虐。天上似乎总是罩着久久不散的雾霭。说是雾，却非雾；说是晴，也非晴，太阳遮遮掩掩地露出来，它也仿佛被某种莫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生活仍在继续，但是一夜之间已与以往大大不同了。

生与死、勇敢与怯弱、高尚与卑微、果断与无能……人性的诸多美好与缺陷，都在这一时刻呈现出来。

对于生活其中的每个人来说，这些日子将成为终身难忘的记忆。未来的人们回望今天，也许会说：那一年中国的春天叫“非典”；正像今天的我们在回望一个又一个遥远或不遥远的年份时，会用特定的词汇来勾画历史的某一个环节一样。

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有人在每日记下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就像我们的前辈们当年一样。

日记就其本来意义来说，是最具个人色彩的一种文体——这里需要排除某些刻意写给世人阅读的日记。因为诸如此类的文字，看似个人化，其实早已串了味。那些为了迎合某一需要而写，或者被人为加工的日记里，很难看到记录者真实的思想和情感，它们的价值，无论是文本上的还是美学上的显然是要大打折扣的——我所看重的是真正写给自己的日记。打开日记本，写下一行行文字，或是为了备忘，或是与内心交谈，把个人交往、行踪以及高兴、痛苦、愤怒诸多心绪均如实记下。这样的日记，无论简略或者详尽，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将成为历史记录的组成部分，为人们认识记录者本人和历史提供大量真实细节。

“大象人物日记文丛”将陆续选录不同时期各界人物的日记，借他们对个人经历和心灵行程的记录，来多侧面地呈现历史原状。

不同的性情、不同的身份会留下不同风格的日记，从而也展现出历史生活的不同侧面。我很高兴在大象出版社的支持下，能够出版一套自成体系的日记丛书。我希望经过不断的努力，能有更多有价值的日记加盟到这套丛书中。

一个新的开始。既是文化积累，也是历史积累。星星点点的积累，把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

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春天，谨以上面的文字作为“大象人物日记文丛”的总序。

二00三年四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生命的每一天

1966年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狂潮席卷全国，我所在的高原小城亦不能免，我有“前科”，更是首当其冲。命我交出所有“毒草”和“变天账”的勒令已贴到了我的门上，抄家在即。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文章、作品，不是照片、书信，我首先想到的，却是我那几大本日记!如果说其他东西都可以落入他们手里，那么惟有这日记则万万不能!如果说有的东西如书信之类还可以销毁，那么惟有这日记则万万不能!于是我取出日记本，放在脸盆里，上面盖着衣服、毛巾、肥皂等，趁着朦胧暮色，向山下的小河走去。人们以为我是去河中洗漱的，一路上没有受到盘问。到了河边，待天黑下来，我卷起裤腿，涉水过了河；河那边是一片稻田，我从稻田中穿过，将日记隐匿于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干吗我要这样冒着砍头的危险拼死保存我的日记本呢?因为这日记于我委实是太重要太重要了。它是我青春与生命的记录，是我欢乐与悲苦的见证。它一日复一日镌刻着我人生的轨迹，点点滴滴，点点滴滴，我就是这样一步又一步走过来的呀，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朝朝暮暮地延续过来的呀!无论是憧憬和梦想，还是破灭和绝望；无论是快乐和幸福，还是痛苦和悲伤，都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都是我人生长链中的一环。天真、纯洁、善良是我，幼稚、愚蠢、无知也是我。我生命中那些节日般的日子是值得珍爱的，我生命中那些浩劫、那些苦难和灾变也同样值得珍爱。是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完全的我，一个本真的我，生命也因此而丰富，而完整。

如今回头看看那个秋夜，回想我趟过河去藏匿日记，我非常钦佩我自己，非常赞赏那一晚我作出的果断决定；要不，那晚上我若是把日记烧了，毁了，那将会是永生的遗憾，将会是生命永远无法弥补的残缺。

若问，你的青春岁月中有那么多苦难和灾祸，眼泪和汗血，也还值得追忆，值得珍爱吗?我要回答说值得。要知道，这一切毕竟都是我们自己的人生经历．生命历程，是我们自己情感的记录和心灵的凭证。今天，当我们隔着时间的屏障回头审视那逝去的岁月时，就连苦难也给了我们温慰，就连灾祸也为我们的生命添彩。我们曾经那样大悲大喜过，我的生命乃借此而辉煌，而灿烂!正如周国平所说：“心灵是一本奇特的账簿，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化作宝贵的体验记入了它的收入栏中。是的，连痛苦也是一种收入。”(《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又如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一书中所写的那样：“即便一个人对自己的美好生活的追求在无从避免的生活悖论中被撕成了碎片，依然是美好的人生。”而且，往事犹如陈酿，窖藏得愈久，愈能有让人咂摸不尽的韵味。何况是青春。青春永远是美好的，任怎么折腾，也磨损不掉它固有的美丽!

今天，将我当年绝对私密的日记予以公开的条件已然具备，我相信我和我的同代人，已经完全能够站在历史的高度，去俯视以往，而将个人恩怨如尘埃一般轻轻抹去。

为此，我谨将我青年时代的人生记录袒裎在您的面前，并虔诚地等待着您的审判。

徐成淼1999年3月5日初识1999年9月22日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