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不似有情苦”，但“无情何必生斯世”?一代散文大家王鼎钧以其细腻的笔触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充满情爱的大千世界，愿我们以有情之眼，看无情人生，看出感动，看出觉悟，看出共鸣，看出希望！

旧梦1

告诉你4

没有爱12

石头记14

雨中行16

我看见18

夜夜心2D

我要疯22

想你24

此处无雪27

与我同囚37

旧曲 41

咖啡路44

那树48

邂逅53

网中57

武家坡61

种子64

自然 68

兴亡73

狗皮上的眼睛78

人头山84

捕鸟89

放鸟93

教室96

诗99

游踪103

苹果108

镜头111

旗袍121

最美和最丑125

胜利的代价132

洗手139

地图145

有一种艺术家153

慢慢地，我们明白，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谁也不是天之骄子。上帝随便抓了几把物质，这就是我们。才能不能满足志愿，志愿不能改变命运，这也是我们。我们离上帝是这么遥远，不但伸手触不到他，举目看不到他，侧耳也听不到他，甚至想像力都想不到他。他也绝未想到在地上爬行的我们，一定的。

以后的迹象似乎是，每个人沉默了，冷淡了，共同的理想既已丧失，友情也疏远了。

多年难得相聚一堂，难得由一位风雅的女主人，故意在这群人相识十周年时安排一次大团圆。凭着旧梦的潜力，这些人都到了，彼此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你望我的眼角，我望你的眼角，看眼角是否有了皱纹；你望我的头顶，我望你的头顶，看头上是否添了白发。你有几部作品?六部。你昵?四部。一部作品是指一个孩子。

嫩笋肥美，新茶清香，乡愁如缕，物价可忧。终席未再听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名字，未再听到钦羡或抨击那些名字，未再听到要追踪或超过那些名字。每个人可能只剩有一撮旧梦，隐藏在记忆深处，然而谁也不愿去想起它，纵然想起了，也混 沌如梦中之梦，一若情人之眼，眼前世界总是那么着实而又那么虚幻。P3

我到了“心情微近中年”的时候才写抒情的散文。在此之前，别人认为应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岁月里，我却去干“议论纵横”的勾当，这因为我以卖文为业，说长道短才有市场。那时，握有传播媒体的人多半认定抒情是你的私事，说理才是社会公器。

不必讳言，说理的文章可以凭意志写，可以凭资料写，因之能够定时定量生产。能定时定量生产才可以职业化，我可以照预先排定的时间表，上午评论台北市的马路，下午分析凶杀案的成因，不能依照主编的电话立即交出一首恋歌。

回想起来，我开始卖文赚钱未免太早，可以说是这一行的“童工”。我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生活，我立志写作并不是为了传教或做做裁判。有一次，面对依照编辑计划约稿的主编，我决定为自己写点什么，于是我说我要抒情。他为之愕然，好像打开牛肉罐头发现了芦笋。这个表情深深启发了我，我马上发觉我已陷得太深，我已即将固定成型，我的抒情能力将要由退化而僵化。那天我去理发，回来就做了一件我向来未做过的事，那就是使用了我的“别栽”，它现今保存在这本集子里，题目是“与我同囚”。

从那时起，我时常“为自己而艺术”。除了随着高速轮转卷筒式印刷机臧否时事月旦人物，我有自己的手工业，做些很从容、很细致，与个人心灵很吻合的小东西。我在这方面成长得慢，因为情由事生，事过情伤，伤口不能碰，不忍看，要我以置身事外的态度观照昨日之我，应该那么做而当时做不到，于是一篇抒情文的构思过程等于一场寒热病。有时想：这又何苦!致命伤是太珍惜自己的过去，抛不开，忘不了，以致停停写写，竟有些像是中了某种邪祟，身不由己了!

天无绝人之路，在人事上未必，在文学创作上诚然。我要抒的是情，同样的情藏在不同的事里，例如“焦虑”(那是充满焦虑的年代)，父亲盼望远游的儿子回家，绝粮的指挥官等待援军，赌徒为明天的孤注一掷而失眠，都可以产生焦虑。我产生焦虑的原因在三者之外，我发抒心中的焦虑却可以描述三者之一。我的焦虑不可说，但是那三者之一，例如那赌徒的焦虑却由我畅所欲言，只要把那赌徒的心情刻划出来，我的焦虑即在其中。我把心中之情“代”进外在的事件里，求内心的净化和宁静。叙他人之事，述一己之情。叙事是表，抒情是里；叙事是过程，抒情是遗响。那时，散文还不时兴这个写法，可是我非这样写不可。这样，我走出了泥沼。

我写得很少、很慢、很短。抒情的散文又不能长，抒情的集子，我认为也不能厚。抒情文更要量少质精，倘若质不够精，更不可以数量代质量。过了好几年，大林出版社收去这些稿件，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我取的书名是《情人眼》，就“情人眼里出西施”一语截取前三字而引申其义。“情”是“万物有情”的那个“情”。如此这般的抒情文扩大了我的关怀，“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起初是借别人的遭际宣泄自己的痛苦，后来是记别人的痛苦忘记自己的痛苦。有一段日子我几乎以为此心在冤亲之外，敌友之上，一念豁然，迷津得渡，开启了我以后的写作之路。抒情一旦得心应手，你就再也不想说理了!有了情人眼，你就不想有法官的眼、史家的眼、间谍的眼了!抒情是天路，是窄门，最后升堂入室的，是赤子。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大林版的《情人眼》是一九七。年问世的，签约地点是在台湾第二家电视公司的会客室里。我在电视公司任职时间虽短，却有机会看清了台湾文化的走向，台湾正在织锦刺绣，正在用霓虹灯堆砌牌楼，那些眼睛在一天看六个小时的彩色电视之后扫瞄书肆，你为了捉住那些目光，连散文也要花团锦簇才合时宜。《情人眼》成书的经过已如上述，云出岫纵是有心，十指纤巧、双眉画长，却全不在计划之内。它诞生之时并未设想自身如何存在。十几年过去了，幸而未在汹涌的书海中灭顶，这当然要感佩读者的兼容并蓄。坦白地说，这一本用文字绘成的寒江雪．本该挂在画廊里标明“非卖”。出山泉水，涓涓长流，也不知流向谁家庭院、何处池塘，不知能洗涤谁的尘心，照见谁的无成见有趣味的面容。

大林曾将此书改名《情话》，我并不知情，现在大林把此书的版权还给作者，无论是《情人眼》还是《情话》都不再印行，作者趁此机会重加编辑，抽掉了几篇，又把一九七。年以后所写的抒情小品增加进去，书名仍是《情人眼》，内文却有很大的改变。历经沧桑之后，这仍是我偏爱的一本书。固然“无情不似有情苦”，但“无情何必生斯世”?愿我们以有情之眼，看无情人生，看出感动，看出觉悟，看出共鸣，看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