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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浮生四记/QQ作家杯征文大赛获奖作品丛书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作者 驴岛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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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编辑推荐

"QQ·作家杯"征文大赛特邀请出版界传奇人物张胜友先生以及著名作家王蒙、王安忆、阿来、张平、黄国荣、学者曹文轩、评论家雷达、李敬泽、网络作家慕容雪村、报人陈寅、朱德 付等担任终审评委,充分体现了这次大赛的高规格、严肃性和权威性。有长篇小说7部、中篇小说6篇、短篇小说25篇、散文24篇、诗歌37首脱颖而出,跻身各类奖项,从而形成了这套"QQ·作家杯"征文大赛获奖作品丛书。

内容推荐

在很多年轻人的印象中,那段历史,天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衣服是灰色的,人的脸也是灰色的;没有欢乐,没有笑容,没有思想,人们像昆虫一样生活;女孩子也不漂亮,剪短发,穿军装,胸脯平坦,只会痴痴呆呆跟着别人读语录喊口号,工作生活恋爱婚姻一切都由组织安排。可是那些只是表象,只是地球外表一层薄薄的岩壳,在它下面还有涌动的熔浆和许多封冻的记忆。《浮生四记》展现了那段历史里炽热的爱情,他们的爱,就像奔突的熔岩,在凄冷荒凉的地壳下流淌,无声无息,永不停止 。

目录

自序

无所谓悲喜

第一部 沉珠记

迷失的岁月/沈东园

 第一章 巷子/02

 第二章 逃亡/10

 第三章 珠城/27

 第四章 迷渡/35

 第五章 月下舞者/42

 第六章 沉珠惊梦/55

第二部 桃花记

惆怅的爱情/苏影

 第一章 告别纯真年代/72

 第二章 再见桃花/89

 第三章 晚妆的女子/102

 第四章 惊变/116

 第五章 桃之夭夭/130

 第六章 最后一班客船/138

第三部 暗香记

青春的祭奠/韩晓风

 第一章 幸福时光/152

 第二章 暗香浮动/ 163

 第三章 寂静的山林/179

 第四章 爱的守望者/195

 第五章 拨动时间的齿轮/209

 第六章 失去方向的列车/221

第四部 归隐记

汹涌的暗流/范丁

 第一章 归隐桃源/242

 第二章 佛门空色/258

 第三章 天台的月光/266

 第四章 阴谋与背叛/276

 第五章 被背叛的爱情/285

 第六章 迷离的真相/294

 第七章 时代的回响/307

后记 

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317

试读章节

章 巷子

金芙巷是一个梦。我不知何时能醒来。

1950年,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将我带来,那时我才三岁,我战战兢兢地从车里迈出第一步,从此进入金芙巷的梦。也许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另一条巷子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漆黑的夜里,没有路灯,两边是高耸的围墙。是围墙,我一伸手就能感觉到冰冷的粗糙。黑黢黢的人影在远处晃来晃去,没有声音。围墙上方是苍黄与暗红的天空,交替变换着颜色。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是感觉到恐惧、无助与凄凉。有时候我认为那也许不是梦,而是真实的景象,最初记忆的片段。

也许在一些老人的梦里,金芙巷还残留着昔日的繁华。民国初年,一群民族资本家聚会梧城共谋大业,在此修建别墅洋楼定居。那时的金芙巷可谓歌舞升平,人声鼎沸,能住在里面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其中也包括我外公一家。可惜好景不长,梧城先后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次都未能幸免。战争过后,浮华散去,金芙巷的主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有一些家族烟消云散,被人遗忘,有一些院落人去楼空,成了老鼠和蝙蝠的居所。50年以后,又陆续搬来一些住客,大多数是海外归侨。金芙巷又有了人气,只是久未粉饰的院墙上还能看见斑驳的弹孔,紧闭的门后发生的故事已渐渐无人知晓。每个住客都显得小心翼翼,出门前要在铁门后面左右看看,好像老鼠一样嗅嗅外面世界的气息。即使两个邻居在巷里相遇,也是各走一边,低头不语而过,形同陌路。金芙巷只能过小车,单行,偶尔还会有小车经过,但不会再拐进院子,只停留片刻,丢下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人,再匆匆离去。50年以后,铸花铁门开始慢慢锈蚀,水一银路灯也变得昏暗,在这样的环境下谈情说爱,文学中也叫浪漫。这样的浪漫需要细心去寻找,我偶尔能发现一些浪漫的蛛丝马迹。

在我的梦里,金芙巷是和爬山虎缠绕在一起的。五岁时我在院子的角落种下一株爬山虎。爬山虎长出第一片新叶那天,我激动了很久。小小的、嫩嫩的、慢慢舒展的一片绿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向我微笑,我觉得它是那么弱小,需要精心的照顾和呵护。可是接下来的事是我始料不及的。在绵绵的春雨中,爬山虎开始恣意扩展地盘,向四面八方伸出长长的触手,它的动作是如此迅速而激烈,毫不掩饰自己的张狂,每天都给我带来新的惊奇。爬山虎恣意生长,我的心也随着它的触手在苏醒。梧城每年有一半时间是雨雾天,雨是细密的毛毛雨,细得可以随风飘散,密得如雾般朦胧,无论是什么季节,都没有寒冷的感觉。在这样的雨雾天抚摸接吻,手是温暖的,嘴唇是湿润的,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花是丁香花,长在院子的角落,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面悄悄盛开。如果是米兰,故事往往发生在黄昏的阳台、半掩的百叶窗后。金芙巷里的故事就像一场露天电影,而我是惟一的观众。我总是一个人躲在阁楼里,透过百叶窗向外张望,耐心等待故事的开始、经过、结局。有一段时间,清洁工成了故事的主角,她会在对面17号院子前停留片刻,然后忽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一样,只留下一团雾气。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口罩后面暖昧的笑容会引起我无限的想象。她去哪里了?她干什么去了?我渴望知道答案。透过阁楼的百叶窗,我看见梧桐树宽大的树叶遮掩对面院子,只露出小楼的屋顶。到秋天,梧桐树开始落叶,17号院子开始在树叶的缝隙中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我经常看见一个瘸腿老人在院子里扫地。我喜欢老人种的紫丁香,它枝繁叶茂,和我的爬山虎遥相呼应。有一年梧桐叶开始飘落的时候,瘸腿老人没有出来扫地,满地枯黄的叶子,在院子里随风荡过来又荡过去。老人死了,是清洁工发现的,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人将老人抬走,没有人围观,清洁工扶着竹扫帚静静地站在旁边。清洁工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将脸上的大口罩摘下来,我看见她其实很年轻。

女人永远是梦的主角。她们和我的爬山虎一样,在不经意间占据了我的心。爬山虎从院子里越过围墙,在跨过邻院时被截断,转而向里,枝条在空中延伸,攀上小楼的侧壁。整座小楼像绿色的城堡。爬山虎一天天扩张,我的眼里充满了绿色。鲜嫩、肥厚多汁的叶子,粘滑、充满柔情蜜意的触脚,纤细光滑的触须。曲线,绿色的曲线,女人身体的曲线,在温暖的雨雾中一一呈现在我的梦里。我已经十四岁,我能清楚感觉到女人外衣包裹下的曲线,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莲在这个时候开始出现在我的梦里。小莲是女佣顾嫂的侄女,比我大四岁,小学毕业后就在平城农场工作,种莲藕。梧城的郊区盛产莲藕,夏天的时候,满城的荷花清香。每年8月梧城最热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就要去北方的疗养院避暑,因为舅舅有冠心病,他的心脏不耐高温。我和顾嫂留下来守家,我也放暑假了,那是我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那天中午,少有的晴天,小莲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蓝花布下满是新鲜的莲蓬,她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袖口卷起,露出嫩莲藕一般粉白的胳臂。我和小莲一见如故,她开始还学着顾嫂的口气叫我少爷,后来就露出淘气的本性,摸着我的脑袋叫我东东。我很兴奋,带着小莲在楼里院子里转来转去。水晶吊灯、玻璃花瓶、牛皮沙发,还有精美的茶具,小莲看到什么都要惊奇地睁大眼睛“啊啊”叫个不停。我带小莲去舅舅的卧室,小莲坐在舅妈宽大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眼里闪过一丝羡慕。我曾经幻想过的爱情故事忽然就降临了。我和小莲的行动变得暖昧起来,我们在顾嫂的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用各种暗号传递信息。顾嫂要清洗家里所有的被套、床单、蚊帐、窗帘,忙得团团转,全然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我们有时在顾嫂身后勾一下手指头,然后迅速分开。我有时会扯一下小莲的辫子,或是在走过她身后时蹭一下。而她有时会用沾满肥皂泡的手指捏捏我的耳垂,有时会闭上眼睛让我亲一下脸.P2-4

序言

谓悲喜(自序)

《浮生四记》的成因,既偶然又必然。2004年6月某天上网,得知腾讯和作家出版社联合举办“QQ·作家杯”征文大赛,我想,也许我可以写些什么。那么写些什么呢?

我是一个喜欢寻古怀旧的人,父亲的相册被我翻来覆去地看,一张中学同学的毕业合影,发黄的黑白相片,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就像领袖说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父亲指着上面的人告诉我,这个人被划为右派自杀了,这个人死于批斗,这个人死于武斗。那一张张灿烂笑容的后面,便是那段历史。我要写那段历史。

写作时间大多在深夜至凌晨3点,正是人们的梦里世界。日夜交替,给了人们整理记忆的理由,一觉醒来,很多事情就被遗忘。文革,已经和现在相隔了多少个日夜啊,该遗忘的早已经被遗忘了。可是我总觉得时间是延续的,是一秒一秒数下去的,是不被年、月、日这些抽象符号分隔阻断的。我想写从1 966年到1 996年延续30年的一段历史,是被一秒一秒的时间拉长牵扯在一起的历史,是隔不断的记忆。

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原以为胸有丘壑便能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可是一提笔,首先感到的是沉重,被那段历史的沉淀压抑。我用第一人称写作,常常不由自主陷入角色,码字的经过就像是一步一步重新走过那段历史。这样的写作很艰辛,写出的东西也太沉闷。恰好看了黄仁宇老师的《万历十五年》,他说要在三五百年后才能回望历史。文革到现在只有四十年历史,我明白我试图对文革做反思做结论是不自量力。“回望”与“回忆”,只一字之差,却令我思路顿开,跳出对历史的主观抚摸与反思,冷静地回到纯粹的小说创作中。于是那段历史成为背景,背景里的人物一个个鲜活地浮出来。书名也出来了,源自《浮生六记》,我向沈三白致敬,向他历尽沧桑后的平静回望致敬。

同一段历史,对不同人来说,会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感受。《浮生四记》以四个主人公的回望作为切入点,因此小说的结构就由四个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的部分组成。好像四只脚支撑起一个舞台,一出错综复杂的多场景悲喜剧在这个舞台上尽情演绎。勾心斗角的政治纷争,扑朔迷离的家族恩怨,藤葛缠身的爱恨情仇。“浮生”两字便饱含人间无尽世态炎凉。

也许是长期沉迷于摄影,对细节的追求也体现在写作上。我追求一种精致细腻的文风,力求完美地表现每一个场景。那些细节穿越时空缠绕交织在一起,而《浮生四记》讲述的故事在其中流畅通过。

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二十世纪的主题是革命,可是几十年后再回首,永恒的主题依然是人性、爱情,即便是被扭曲的人性,革命下的爱情。在很多年轻人的印象中,那段历史,天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衣服是灰色的,人的脸也是灰色的;没有欢乐,没有笑容,没有思想,人们像昆虫一样生活;女孩子也不漂亮,剪短发,穿军装,胸脯平坦,只会痴痴呆呆跟着别人读语录喊口号,工作生活恋爱婚姻一切都由组织安排。可是那些只是表象,只是地球外表一层薄薄的岩壳,在它下面还有涌动的熔浆,和许多封冻的记忆。《浮生四记》展现了那段历史里炽热的爱情。桃花和苏影对爱的渴望与追求,韩天雷和苏影连绵二十年的爱恋。他们的爱,就像奔突的熔岩,在凄冷荒凉的地壳下流淌,无声无息,永不停止。

小说写完了,仿佛一幅长长的画卷在我手中徐徐展开。闭上眼睛,我有时会想,那段历史究竟应该是什么颜色?晦涩而凝重,或是凄清而平淡?我左手执毛笔,浓墨重彩泼绘出一幅浮生长卷,温婉缠绵,淋漓尽致。我右手握刀,切入那段沉闷的历史,刀锋过处,风起云涌,落英缤纷,有一种刺骨的痛感与快感。

小说写完了,戏也落幕了,主人公们和我一起走过那段历史,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人生悲喜剧还要上演,只是演出地点由历史舞台转到我们当今的生活中了。于是有了韩晓风出走追寻人生真谛;于是有了范丁继续归隐避世;于是有了韩天雷一枪谢幕;于是.有了小说结束时苏影与沈东园的交错而过。大起大落之后是平平淡淡,曾经的刻骨铭心随风而去,再回首,已无所谓悲喜。

((浮生四记》得以出版,首先要感谢“QQ·作家杯”征文大赛的主办方腾讯公司和作家出版社,感谢大赛组委会工作人员和初评、复评、终评的所有评委。感谢评委张胜友、朱德付、雷达、孙卫峰、陈丽莹、廖元元、汉字狂草、Forward、冷静、瞎子、丹华、九卦、嘿嘿、洛兵、醉颜红的推荐,特别要感谢草儿(赖虹菲)的关心,以及我妻子赵舒琴的支持。

驴 岛

2005年4月5日清明

后记

陌生女人的来信

2000年将要过去的时候,网络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帖子,不过没有多少人注意它,很快就沉下去了。发帖人说,他一年前申请了一个邮箱,后来忘记了密码。几天前想起了,无意中打开,浏览了一下,在一大堆垃圾邮件中,发现一封奇怪的邮件。发帖人说,这很可能是写错地址发错地方的,他往那个地址回了一封信,但是没有回音。发帖人说,信的内容让他很感动,虽然也许是虚构的情节,也许是某篇小说的章节,但是在网上矫情泛滥的时候,那信中所描述的上个世纪的爱情依然深深打动了他。

以下是信的全文,为了规避可能引起的名誉权,发帖人隐去了人名。 我的宝贝女儿:

知道你的近况,我感到欣慰,但也只是一分钟而已,接着依旧是担心、牵挂和思念。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你说你已经远离政治,现在的理想是做一个家庭主妇,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我很高兴你的决定,我从来都认为,女人应该远离权力,远离政治。政治确实是文明的羁绊,权力让人变得暴戾,变得虚伪,让人失去本性,失去爱与宽容。

你说你在犹豫,不知道是该接受身边平淡的爱,还是继续等待遥远的牵挂。其实我们女人都一样,在爱的面前难以抉择。你是否记得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关于爱的真谛,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许我将雷的故事告诉你,你会有自己的判断,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曾经对你说,雷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现在我要坦白地告诉你,他也是我这一生惟一爱过的男人。你不用猜测我和你父亲的感情裂痕,我可以告诉你,都是我的错。

我觉得必须说出来,当二十世纪即将成为历史的时候,我们所期望的幸福生活并没有降临。我看到的是旧世纪的物质废墟和新世纪的精神浮华,以矫揉造作的方式扭曲结合在一起,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影像。我并不颓丧,一样享受着被污染的空气,一样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垃圾,一样透过都市拥挤的高楼寻找一片偶然飘过的白云。

你说,一个女人,当她结婚的时候,就是她纯真年代的终结,她失去的是自由,得到的是枷锁。可是我要说,惟有男人的真爱,才使女人的一生精彩。

1980年春天,当雷离开我,离开珠城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爱情就像飘零的桃花,随风而逝。我想不到,我以为是永别,以为是了结,却始终难以忘怀。我也想不到,在分手整整十一年以后,还会再见到雷。

1991年春天,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省城没有桃花,有的只是匆匆的人流。我混迹在下班的人流中,走过那条繁华的步行街,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在街边的一栋欧式建筑里,二楼铁艺栏杆后,一个女人在向我招手。她是云,两年前将我调到省城后,我就很少看见她了。云坐在“花之林”红茶坊里,悠闲地品着茶,她总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虽然我知道,她和曾经风光无限的丈夫一样,已经身败名裂。

我和云面对面坐着,相互打量着,我们都不年轻了,小心保养的肌肤还需要扑粉才能掩饰岁月的留痕。

云说,“很久不见了。”

我说,“是啊,听说你去京城了,有人还说你被限制行动。”

云说,“我还是自由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丈夫不一样,画地为牢,坐井观天了。”

我说,“我已经听说了。”

云说,“你宝贝女儿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你和沈离婚了,怎么会这样?”

我说,“说不清楚。只是分居而已,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他后来也离开了珠城,在梧城办了一个画廊,生意还挺不错的。”

云说,“沈还不错,也算是名人了。我听说他现在的画作都是你年轻时的样子,他还很在乎你,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说,“你如果了解他,就会知道,他喜欢画我,并不意味着他还需要我。艺术家需要不断的激情,我想我不能够给他激情了。我知道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兼模特在身边,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

云不时低头看表。我说,“你还有事吗?”

云说,“没事,我在等人。你昵?”

我说,“我也没事,现在不用下班急急忙忙回家。在街上逛逛,或者去美容院,时间就过去了。你在等谁?”

云说,“一个老相识,你当然也认识,就是雷。”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云说,“你怎么了?”

我说,“有点凉。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两滴不争气的眼泪盈出眼眶,十一年前没有流泪,那时还年轻,不知道思念会在心口留下无法弥补的缝。现在心冷了,骤然的惊喜也只是在脸上留下两条淡淡的痕。我补了一下妆,调整了一下心情,又回到座位上。

云说,“你知道吗,年轻的时候我拼命掩饰自己的感情,自己都不清楚说了多少假话。到现在才知道,骗人就是骗自己。我现在告诉自己,在余生拼命说真话,因为可以说真话的日子也不多了。你知道吗,说真话的感觉真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喜欢雷,一直喜欢他,为了得到他,不惜伤害他。我现在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我说,“你做错什么了?”

云说,“很多。可以说,是我毁了雷的仕途。”

我说,“可是我听沈说,你救过雷一命。”

云说,“救命是当然要救的。我说的是别的。我那时还年轻,有些幼稚,有些狂妄,我喜欢雷,想让他做我的秘密情人,可是他拒绝了。我知道他并不是害怕我的丈夫,因为我知道他和我的姐姐曾经在我姐夫的眼皮底下偷情,而且我听说他和几个领导的情人也有暖昧的关系。他的色胆大得令我吃惊,他的言谈举止让我着迷。当然我后来才知道,雷不愿意和我好,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被人强迫,他说他不喜欢像我这样善于伪装、表面和气温顺、实际飞扬跋扈、有强烈支配欲望的权贵女人。雷说得很对,他一眼看穿了我的本性。即使是我解救了他,他也没有投入我的怀抱。你知道女人强烈的报复心,得不到的东西都要毁掉的。于是在讨论提拔雷的会议上,我动用关系一次次以各种理由阻挠,让他无法升迁。我想让他来求我,可是他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的机会,他也不会说出那些过激的话,做出那些过激的举动。”

我说,“雷知道吗?”

云说,“我已经全部告诉他了。他只是笑了笑,说我误解他了,他喜欢接近女人,只是觉得女人需要精神上的抚慰,他不会玩弄女人的感情,也不会成为女人的玩物。我为了自己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残忍地伤害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你会觉得我很卑鄙,是不是?,,

我说,“我已经有十一年没有见到他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云说,“十一年?一个女人的青春容颜都被磨灭了。不过,如果能得到他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值得一辈子守候。”

我说,“我只是在两年前知道他妻子去世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他还好吗?”

云说,“不好。他的日子不多了。”

我吃了一惊,说,“什么意思?”

云说,“肝癌晚期,和他妻子的一样,已经扩散了。”

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也喜欢雷,是不是?你是因为他才不去找沈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云说,“他正好在我弟弟那个医院治疗,我知道消息就赶来了。除了化疗,没有好的办法,而且化疗的效果也不是很好。他现在每个星期都会来接受治疗,已经两个月了,但是看起来他对治疗不感兴趣,让我借了一辆车,开着到处转悠。他说来回跑太累了,不如回家静养,自己调理一下,也许会好一点。他让我今天去帮忙办了出院手续,说以后就不来了。而且我昨天接到我

 丈夫的电话,他也在住院,要做白内障手术,他说害怕出危险,要我  陪在身边才肯做。唉,一个大男人,越活胆子越小了,一上手术台就

害怕,怀疑有人要害他。不说了,没有时间了,我还要赶飞机,说好

和雷在这里吃最后的晚餐,没想到他会失约。”

我说,“也许他有事耽搁了。”

云说,“那你留下来等他,怎么样?”

我说,“好吧。”

云说,“我知道你也喜欢他,我看得出来。我们是姐妹,不用说虚伪的话。说真的,你们真像是一对,我倒是有些嫉妒你。他虽然和我住在一起,但我们是分开睡的。我原来想陪雷走完最后一段路,但我害怕,我没有勇气面对死亡。也许你可以。”

我的宝贝女儿,你想得到吗,我刚刚从生离的折磨中挣脱,又要面对死别的痛苦。我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霓虹灯光闪烁不定,天空中还有一丝瑰丽的云霞,映射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显得那么虚幻,飘浮不定,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是我的幻想。

雷来了,我能感觉到他孤独的身影正从灯火阑珊处走来。他站在楼下街边,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他在楼下看着我,我在楼上看着他,他走进我的心,占据了我全部的感情。

雷瘦了,脸颊像被刀削掉了两块肉,留着络腮胡子,长头发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带着一顶渔夫帽,穿着黑皮短衣、褪色牛仔裤,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斗,模样就像一个颓废的艺术家。

我觉得雷的形象有些怪异,和我以前的记忆迥然不同,想笑一下,可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怎么都停止不了。雷终于又坐在我身边,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搂着我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云走了,她去赶飞机。”

雷没有问起沈,云可能告诉他了。我也没有问他的病。我们边吃边聊,雷只吃了半片面包,就将盘子推在一边说,“没有胃口。”

我也没有胃口。

街上人来人往,可是我的眼睛里只有雷,多么不容易啊,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就像一个刚坠入情网的女孩子,紧紧牵着情人的手,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我和雷回到住处,是云的房间。雷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说,“我要走了。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说,“再留一天好不好?我明天到单位请假,和你一起走。”

雷说,“不行,我现在一定要走。”

我说,“我去送你。”

雷说,“不用了。”

我说,“就让我送送你吧。好不好?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也是爱我的,是不是?”

雷说,“不行,真的不行。”

我说,“为什么?还有别的女人在等你?”

雷说,“我杀了人,现在是逃犯,你跟我在一起会受牵连。”

我大吃一惊,说,“你杀了人?是谁?”

雷说,“与你无关的人,二十三年前我就该杀了他,让他活到现在是我的耻辱。你别问了,我要赶火车,来不及了。”

我说,“不,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雷忽然将我搂在怀里拥抱了一下,然后顺手将我推进卧室,用钥匙将房门反锁了。我大声喊叫,没有用,雷锁上大门走了。我的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失去雷了。我用梳妆椅将卧室的门锁砸坏。可是大铁门也是反锁的,我从客厅阳台的下水管爬下三楼,经过二楼时,一个在阳台上练气功的老头子惊讶地看着我,我没有理他。

我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售票处和候车室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盘查每个他们认为形迹可疑的人。火车已经快进站了,我只来得及买一张站台票,就跑进站台,在上下车的人群中寻找雷的身影。我来回奔走,在站台尽头看到了雷,昏黄的高压钠灯下,他低头蹲在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我跑到他身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先是诧异,然后是微笑,令我心动、心痛的微笑。雷的疼痛又发作了,直不起腰,我搀扶着他往车门走。我们的异样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有两个人走过来。我的心里一阵抽搐,可是他们仔细看了雷一眼,转身离开了。

一上火车,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我说不出话,只是偎依在他宽厚的胸膛里。我知道幸福生活就要来临,虽然很短暂,但那是我一辈子守候的幸福。

我的宝贝女儿,你一定听说过这样的话,爱会让女人疯狂,失去理智。我现在觉得,在爱与理智之间,我宁愿选择爱。我宁愿为爱抛弃一切,抛弃工作,抛弃还维系一线的婚姻。

我们住在雷的小院子里,安静、平和地生活,就像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当雷觉得精神好的时候,我们经常到野外散步,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路,走进那片宽广得像一片梦境的水泽地。雷说在他的妻子死后,他经常到那里,聆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在他的描述中,我也觉得那片神秘的水域散发着奇异的魅力。

就在水边,面对着青葱的芦苇丛,雷向我讲述了他和桃花的故事,以及他最后的秘密,杀死萧和段的经过。我的宝贝女儿,我曾经告诉过你桃花的死,但是连我都不知道,雷是桃花的初恋情人,而萧是害死了桃花一家人的凶手。那段血腥的历史,直到现在还被人否认。就在我和雷再次见面的那_天,雷去干了他认为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他说做完这件事,他可以死而无憾了。

其实雷选择在省城接受治疗是另有目的的,但是云并不知道。萧和段都是领导,和云住在同一个大院。萧每个星期天都喜欢独自开车到野外水库钓鱼,而段瞒着妻子在郊区别墅养了一个情人。雷已经在暗中跟踪观察了很久,包括用望远镜察看萧钓鱼处附近的地形,萧总是喜欢一个人到路边很远一个无人的角落,而且随身带着手枪。

雷已经摸清了段的情况,他在凌晨潜入别墅,从阳台进去,将还在梦中的两人活捉,注射了麻醉剂,然后绑在越野车的行李厢里。那辆车是云托人借的,她并不知道雷要车的用意。

雷开车去了萧钓鱼的水库边,他装扮成一个钓鱼者,甚至还带上了特意买来的渔具和遮阳伞。雷在无人的水库边等着,守在萧的必经之路上。萧来了,他毫不提防,从雷旁边经过时,还伸头看了一眼雷的鱼桶。

雷只说了一句话,“萧,别来无恙?”

萧回过头,本能地去摸腰边的手枪。雷的双筒猎枪子弹击穿了萧的额头,萧的眼睛睁得很大,至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雷回到车边,将段和情人拉到萧的尸体旁,让段亲口说出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段已经将屎尿拉了一裤子,浑身上下一股臭味,狼狈不堪。在雷一点点威逼下,段说出很多秘密,不过他将一切罪恶都推到萧的头上。

段说当年直入珠城抓捕雷是萧的主意,只有那样才能置雷于死地。萧听到有人在追查沉船事件,担心以前的事情败露,决定先下手。萧打算将事情推到已经死去的胡身上,让雷来顶锅,只要雷供认是受胡的指示行事的就行。这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可洗脱萧的罪行,又可除掉雷,因为雷一直因为吃人事件在找萧的麻烦。事情的关键在于,既要控制住雷,又不能让别人插手。如果在梧城或者省城抓雷,必然有其他人干预,因为雷的人缘和口碑都不错。如果在珠城下手,那又是雷的地盘,雷对武装部长有救命之恩,民兵都听雷的调遣。萧和段决定兵行险着,直入珠城抓捕雷。而且段有自己的考虑,他上台的资历不够,有靠裙带的嫌疑,所以想立功,在家门口抓不可一世的雷,可显示自己非凡的能力。段趁着梧城的剧团到珠城巡回演出,将十几个亲兵编人群众演员中,武器也藏于道具里。段亲自陪雷观看,并且在演出结束后拘捕了雷。抓捕雷只是第一步,接着要逼雷写招供。段知道雷是不会写的,所以早已模仿雷的笔迹写了一份。按照原计划,这时就要押解雷回梧城,然后在半路解决掉,谎称雷畏罪投水自尽。这个完美的计划被一个人打乱了,就是颜,段曾经的梦中情人。段没有想到,颜为了救雷,竟然答应嫁给他。但是段在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早点离开。那天下午,在段准备带雷离开珠城的时候,颜又来找他,并且主动投怀送抱。段被迷住了,决定在珠城多住一晚。这一晚改变了雷的命运。段和颜正在缠绵的时候,手下叫他去接一个电话,段不愿去,可是手下说是萧打来的电话,萧说就算段死。了也要把脑袋提到电话机旁。段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跑去接电话。萧告诉段,计划取消,将伪造的招供毁掉,将雷活着押到省城。段问为什么,萧说,“你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趁着惊动的人少,赶紧回来,否则要死的不是雷,而是你。”段看见窗外的影子,推开窗,发现颜在偷听,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段将颜拖回房间,拔出手枪指着她,可是她毫无惧色。段忽然看到床上的血迹,才知道颜竟然还是一个处女。他长叹了一声,终于合不得开枪,让颜离开了。

雷说事情的经过他早已经知道了,在他离开珠城前颜告诉他的,他现在要段亲口说出来,而且还有萧当年吃人的事。段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萧当年在文革武斗中吃人的事。段的情人虽然被胶布封住了嘴巴,但是从眼神中可以看到她的表情,惊讶、恶心、难以置信。

雷说,“萧不知道,在他吃掉的人当中,有我初恋情人的父亲和兄弟。你们当年准备在船上怎样处置我?”

段说,“是萧的意思,将你绑起来扔进河里。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本来没有过节,都是萧的主意。”

雷说,“你干的坏事还算少吗?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句话,恶有恶报?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时候到了。”

段不停地求饶,可是雷没有手软,他将段和萧的尸体绑在一起,推进水库里,看着他们沉下去,然后开车离开。

雷说仇杀不能解决一切,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在复仇,而是代表死去的人讨回公道。雷留下了段的情人,让她做一个见证,同时让她自己做出选择,告发或者沉默。在回去的路上,雷的疼痛又发作,车在山石上碰撞,差点翻下山沟。雷给自己注射了一针随身携带的杜冷丁,然后靠在座位上休息,看着闻讯赶来的警车交错而过。雷的心情很好,甚至向警车挥手求助,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他只有磕磕碰碰继续开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回城,也没想到回城后竟然是我在等着他。从后来发布的通缉令里可以看到段的情人的选择。凶手被描述成一个光头,一个冷酷的彪形大汉,就像街头游戏机里杀手的形象。所以当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火车站已经戒严,很多人受到盘查,但是没有人来找雷的麻烦。

雷对我说完这些,沉默了很久,又说,“我的手上沾满了血,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很残忍?”

我说,“他们都是该死的人,我更觉得你是在行侠仗义。”

雷说,“可是如果我杀的是和你有关的人呢,你会怎么想?比如胡。”

我吃了一惊,说,“胡不是出了意外的吗?”

雷说,“不是意外,是我杀了他。胡有两次试图杀我,一次沉船,是为了帮萧,一次放火,却是为了你。在他第三次下手之前,我先动手了。”

原来是这样,我一切都明白了。我说,“他是罪有应得。”

雷说,“我不想对你隐瞒这些。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特别是在女人的眼里,我性情温顺,和蔼可亲,就像一只乖巧的羊。可是实际上,我就像一匹狼,一匹充满野性的狼,一匹随时准备战斗的狼。我在人群中混迹,可是从来没有人能看透我的内心世界。你了解到

我听着雷说起过去的隐情,真的是吃了一惊,还好没有出事,一不然是怎样的混乱局面啊。我说,“幸好你没有出手。沈是清白的,而且你后来被段抓捕,就是他去省城求云出面相救的。”

雷说,“我后来知道了,是颜和云告诉我的。我背着数不清的债,这辈子是无法还了。我也曾经对自己身上的暴戾之气感到疑惑,我去了桃花庵,师太对我说,‘做人要像一口井。’于是我经常去观井,驱除心里的暴戾,没想到却背上了另一堆感情的债。后来我想,俞华的死,还有我的病,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不知这水能否洗清我身上的罪孽。”

雷忽然起身脱光衣服跳进水渠里。暮春的渠水,还有深深的凉意。我深爱的人剥去尘世的伪装在水里畅游,了无牵挂,像一条鱼,一条渴望洗清过去、脱胎换骨的鱼,一条令庄周无限羡慕的自由的鱼。人生本来也应如此,但是世人被红尘迷惑,失去了本性,总要在生命的尽头才幡然悔悟。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们做爱的次数不多,可是我觉得那不是最重要的,能和雷在一起,在他的怀里入眠,我就满足了。我尽量避免提到死这个字,虽然我知道死神在一天天逼近。雷说他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但是我总是安慰他,说给他注射的药都是最好的,说科学的治疗和良好的心情能产生神奇的效果。

雷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天夜里,他都在不停地写作。经常我从梦中醒来,在迷糊中摸索他的臂膀时,摸到的却是空虚。雷每天都在床头的小书桌上写,他在写一个剧本。我知道他在和命运抗争,在和觊觎他躯壳的死神赛跑。

雷告诉我,那是他儿子留下的剧本,根据一本笔记本提供的线索写成的一个寓言故事,一个石雕头像四处寻找自己失落到人间的躯体的故事。它在时空里穿梭,寻找失去的记忆片段,它有时在似曾相识的楼院停留,有时在庙宇的废墟里歇息,有时在精灵出没的旷野徘徊。它在神鬼两界之间飘泊,向每个过路人打听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可是没有人告诉它真话,它询问的每个人,都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谎。头像看到了许多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关于战争、关于死亡、关于人性、关于爱情。

雷接着写的是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一个男人寻找崇高的理想和信仰的历程。在他行进的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岔路口,每个路口都有一个戴着假面具的引路使者,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后面却暗藏着邪恶的陷阱。他不愿意同流合污,只有在泥淖中自己找路。文章充满了暗喻,好像一片女巫和精灵出没的森林。我没有看懂。

雷说,“不是写给你看的,你当然看不懂了。”

我说,“那你是写给谁看的?”

雷说,“来引路的使者,走向光明的使者,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出现。有一天我会走到世界的尽头,回头望去,已经看不清楚自己曾经走过的路,那只是一片泥淖,或者一片虚空。”

我的宝贝女儿,你会不会认为你的母亲是可怜的、可笑的?但是请你理解我,理解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和雷,就像两个忽然苏醒过来的灵魂,在孤寂的世界飘荡,直到相逢、相识、相恋、相融。我们的爱,就像奔突的熔岩,在凄冷荒凉的地壳下流淌,无声无息,永不停止。

我决定陪雷到死,我不知道死神会在哪一天降临,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形。雷停止化疗后,一直靠打杜冷丁止痛,以前是云托弟弟从医院弄的,现在凭医生的签字到医院领取。每当雷疼痛难忍的时候,我就给他打一针。时间在一天天流逝,我感觉到了雷的变化,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焦虑不安,有时会避开我,一个人沿着铁路走,半天才回来。我知道他是去妻子的墓地,就在水泽的尽头,她的骨灰埋葬在一个小山坡上,雷从来不让我去那里,我也知道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禁地。

有一天我说我想回省城一趟,到单位请长假,再来陪他。

雷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说,“什么事?”

雷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来了,你应该回到沈的身边。如果我还能爱你一辈子,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你的爱。可是现在对你不公平。如果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能否答应,像爱我一样爱沈?”

我说,“回到沈的身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一份残缺的爱?不,我已经跟定你了,我不是什么礼物,我有自己的选择。”

雷说,“那么我们都退一步,你答应我,在我死后回到沈的身边。”

我说,“不要说死,我不想听到这个字。”

雷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一阵痉挛。我急忙找杜冷丁,可是雷说,“不用找了,我都扔了。我是个罪人,不应该得到宽恕和原谅,疼痛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说,“你怎么那么傻啊?没有药,怎么办?”

雷说,“我想知道真实的感受,感受身体背叛自己,感受死神的亲近。我不想再骗自己,你也不要再骗我了,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我的病是无法医治的。”

雷靠坐在床头,紧闭着眼睛,我紧紧抱着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我的泪水和他的汗水混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我想,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眼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的怀抱中离去。云比我坚强,但她也不能承受。云认为我可以,但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自以为坚强其实很脆弱的女人,我也害怕面对死亡,特别是面对雷日趋临近的死亡,没有雷,我甚至没有勇气面对明天。

那一天雷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来了。她一定不知道雷的病情,也误会了我和雷的关系,所以对我和雷很凶。我没有向她解释,如果雷认为需要解释,他会自己处理好家事的。

雷说,“这样也好,有女儿陪着我,你正好可以回省城处理自己的事。不要为了我,将你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搞乱了。”

雷送我去火车站,下午有一列慢车经过。

午后的小站,只有一间小小的瓦顶小屋,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旅客。我们坐在站台的长椅子上,阳光从身后斜射过来,将小屋的窗户烙在站台上,里面有我和雷的身影。在荒草丛生的股道间,几朵葵花在随风摇摆,它们是弱小的,又是顽强的,用艳丽的色彩点缀着无人欣赏的角落。

我说,“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忘记桃花?你当初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从我身上能找到桃花的影子?”

雷说,“每一个人都是无法替代的。”

雷忽然跳到站台下面,他仔细看过每一朵葵花,伸手想采摘一朵,可是刚触及,又慢慢缩回了。雷又回到我身边,他说,“每一个人都是无法替代的。就像这一朵朵葵花,都有自己的精彩,每一片花瓣都在诠释着生命的意义。真美啊。”

真的很美,美得令人惆怅,令人窒息。但是我看着雷日渐憔悴的脸庞,已经花白的头发,和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心里却满是伤感。

我说,“这世界依然美好,可是我看不到未来还有什么希望。”

雷说,“我不那么想。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期望,我现在想,如果人死后,灵魂可以自由飞翔,我就要到天外的世界去,像一道光线,永不停息地在时空穿梭。”

那一天很奇怪,我们坐在空旷的站台,坦然谈起即将来临的死亡,没有悲哀,没有恐惧,好像在谈论平常的天气,谈论眼前的风景。

列车从遥远的地平线,从一望无际的莲塘间徐徐开来,又徐徐开走了。我的宝贝女儿,我就这样离开了雷,没有再回去。

我已经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了。在单位我看到雷的信,我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就在那一片无边的水泽地里。信是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寄到我的单位的。雷在写剧本的时候,也在给我写信。当我在梦里呼喊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着我的脸,写下这样的话:

“我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看着我死去,我不喜欢看到你扑在我的尸体上哭泣,我喜欢看到你的笑脸、幸福的笑脸。答应我,不要再回来,我不希望在你的记忆中,我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我也答应你,当灵魂飞过你的身边时,会轻声呼唤你的名字。”

雷在信中还再次要求我回到沈的身边。我答应了他,但是我没有实现我的承诺。我怀孕了。我以为更年期提前到来,去医院检查,却得到了那样的结果。多么奇妙的感觉,雷的生命还在延续,在我的身体里孕育。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还在交流感情,通过另一种方式,就像冥冥中注定的一样。

我的宝贝女儿,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我们能再次相见,真实地面对面坐着,而不是像现在,对着屏幕发呆,如果我们一一说起后来的经历,恐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我现在只能简单告诉你一些后来发生的重要的事。

我和沈办了离婚手续。我生了一个女儿,为此被单位开除公职。我用多年的积蓄开了一间红茶馆。我和女儿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她长得很漂亮,像她的父亲。我给她取名“香香”,她叫我“姨姨”。我现在一直住在省城,只在1996年回过梧城一次。中秋节前一天,我的姑妈打电话来,她说我的父亲和妻子还有小孙子一起到梧城玩了几天,现在就在她家里,就在电话机旁边。姑妈说,“你不要挂电话,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没有声音。但是我知道父亲就在那一边,和我一样泪流满面。许久,我说,“爸爸,你等着,明天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又回到梧城,纷飞的雨丝,像雾一样随风飘悠,温暖而湿润。到处都在拆房子,拓宽马路,城市的巨变令我在姑妈家附近失去了方向。我所知道的通往姑妈家的小路在封闭施工,除此之外,只有再绕一个大圈子,或者穿过那条巷子。

香香抬头看着我说,“姨姨,你迷路了吗?”

我说,“姨姨很久没来了,要想一下该怎么走。”

香香指着巷子说,“那里面有路吗?”

我说,“没有。我们还是绕过去吧。”

一个撑着红伞的女人站在巷口向这边张望。当我们经过她身边时,她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你是苏老师吗?”

我看着她,高挑的身材,绰约的风姿,有些面熟。她说,“你真的是苏老师啊。我是小蝶,珠城的小蝶啊。你记不起来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那只曾经充满幻想与希望的夜莺,那只还未来得及飞舞就折翅的蝴蝶。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我说,“有多久没见了,二十五年了吧?难得你还记得我。”

小蝶说,“怎么会不记得,你一点都没有变。你也住在这里吗?我发现巷子里住着很多珠城来的人,很热闹啊。”

我说,“只是路过。你在等人吗?”

小蝶说,“我在等车,接新娘子的车队。我的邻居沈是个大画家,也是从珠城来的。今天他结婚,很热闹的,晚上还要在人民公园放焰火。我们邻居都在帮忙,你也来看看吧,说不定你们认识的。啊,他们已经来了。”

二十五年前,我是沈的新娘。二十五年后,沈是别人的新郎。我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将手腕上的银镯子取下来说,“这个镯子,麻烦你交给新娘子,就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祝福。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拉着香香的手转身离开,迎亲的车队从我们身边徐徐开过,转弯,驶入巷子。

香香忽然说,“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挣开我的手就往巷子里跑。

黑色豪华的奔驰车队,一共十九辆,花车却是一辆老爷车,黑色的吉普车。车身铺满玫瑰花,像飘来一片粉红色的云霞,停靠在绿色笼罩的小院前。

黑色吉普车门打开了,沈挽着娇艳的新娘子走出来,无数玫瑰花瓣与七彩纸屑在他们头上飞舞。香香已经跑到花车一边,和金童玉女一起拉扯着新娘子长长的雪白的婚纱后缀,笑着叫着往院子里走,花瓣与彩纸飘落在她的头上身上。

我在院门口追上香香,将她抱起来,转身离开了。

我和沈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他没有回头。

我也始终没有回头。

书评(媒体评论)

不动声色的声色。——悬崖上的鹰(网友)  温婉、缠绵、细腻、精致。——洛兵(音乐人、作家、诗人)  从一条街巷开始走向世界,就像一条河流的命运,小溪、小河、大河、江、海。作者以自己卓越的想象力完成了一次时间的旅程,让读者在往昔的时光里做了一次切身的旅行。错综复杂藤葛缠身的感觉时刻在纠缠着读者,令人欲罢不能。——九卦(著名网络写手)  命运的四重奏,弹奏也好,聆听也罢,我们都会涌起一股深深的历史沧桑感。——张胜友(著名报告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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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29 22:4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