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是由猴王出世、大闹天宫、唐僧出世、取经缘起、西天取经等部分组成,而以西天取经为主干故事。由取经的纵向行动串连各个故事,在每个故事(八十一难)中设置诸种矛盾,制造许多高潮,时而惊险,时而轻松。在一难又一难的过程中,错综复杂地展现了僧徒与妖魔鬼怪之间的矛盾,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矛盾,唐僧与孙悟空,八戒与孙悟空之间的矛盾冲突,读来神奇变幻,引人入胜。本书由明朝叶昼托李卓吾进行了全面的评点。他的评点理论虽不及金圣叹全面系统,但他上承李卓吾,下启金圣叹,对《西游记》的奇幻性格,提出了独特见解,要比否定贬斥《西游记》艺术成就的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高明得多。
古典名著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确立,首先当然是这些名著本身所具有的独特魅力所致,但是也与这些小说刊刻之后,一大批眼光独到的小说批评家们极力批点评说有极大的关系。像李卓吾、金圣叹、毛宗岗、脂砚斋等名字在人们的心目中,就是与《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密切相连的。他们不仅开创了中国古典小说批评史的新局面,也使更多的读者通过他们的批评更深入地了解了这些古典名著的精髓和魅力。“读《西游记》者,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戏论。余为一一拈出,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即如第一回有无限妙处,若得其意,胜如罄翻一大藏了也。篇中云:‘释厄传’,见此书读之可释厄也。若读了《西游》,厄仍不释,却不辜负了《西游记》么?何以言释厄,只是能解脱便是。”托名李卓吾的《西游记》批评文字诸如此类,要言不烦,点到为止,却能够直指精髓,发人深思。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那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虮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帓,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画出老猴: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潺瑗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着眼!今世上那一个有本事钻进去讨出个源头来。可叹!可叹!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名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方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有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相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人人俱有此洞天福地,惜不曾看见耳!石猴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暝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那个没有J、家当,只是不能受用。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省得受老天之气,如此说话,谁说得出?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着眼。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老猴也曾读《论语》?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着眼。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日: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此物啄是卟王内圣的,故有美猴王、齐天大圣之号 着哏!着眼!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P3-4
唐玄奘取经的故事史有其事。唐贞观三年(629),年青和尚赴天竺(今印度)取经,历时十七载,取回梵文佛经六百五十七部。返长安后即开始翻译佛经,并口述西域诸国见闻,由门徒辩机辑录成《大唐西域记》,其后弟子慧立、彦惊又合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书中穿插了许多神奇传说。玄奘孤身取经,往返数万里,历经艰险,这事件本身就含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必然要被演化为民间传说的材料。
引之入说话的,宋元年间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为南宋人作,开始将各种神话与取经故事联系起来,形成了情节完整的文学作品。除玄奘外又加添了猴行者与深沙神,猴行者已经成为主要角色,玄奘退居次要人物,一师三徒的取经队伍逐渐形成,这对后来吴承恩小说创作显然是有影响的。
除了《诗话》以外,今残存的《永乐大典》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送”韵“梦”字条有《梦斩泾河龙》,文前标题作《西游记》。文共一千二百余字,和今本《西游记》第十回《老龙王拙计犯天条》,无论文字或情节都极为相近。又,古代朝鲜的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载《车迟国斗圣》一段。其中有八条注叙述了《西游记》平话故事的基本情节:即孙行者的出身,大闹天宫、皈依佛法的经过,以及师徒三人取经,师陀国遇猛虎毒蛇,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又经过棘钓洞、火焰山、溥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可见那时已有古本平话《西游记》。
再证以南宋诗人刘克庄在《释老六言十首》中有“取经烦猴行者”之句,并提及如来、老君、大鹏鸟、金毛狮及青牛等形象。元陶宗仪《辍耕录》所记金院本名目中,有《唐三藏》一本,可惜早佚。明徐渭《南词叙录》记“宋元旧篇”戏文有《陈光蕊江流和尚》,演述玄奘的出身家世。元杨显之《刘全进孤》,为太宗入冥传说中的一部分。元末明初杨讷的《西游记杂剧》六本十四折,以唐僧出世开场,演说取经故事,出场的角色有孙行者、猪精、沙和尚,以及南海沙劫陀老龙王三太子变的白龙马,毫无疑问,这都为长篇小说《西游记》的再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后世通行的《西游记》一百回,约成书于明代嘉靖末年,今存最早的刻本,为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吴承恩约殁于万历初,此本刊于万历二十年,离吴去世还不远,应是一本保存原来面目最多的本子,今通行本《西游记》据此校印。 《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闽书林杨闽斋刻本。《唐僧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以上三本俱为华阳洞天主人校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学记》,一百回,不分卷,有袁韫玉序言。此书似天启、崇祯年间刊本。以上四种明版书均无陈光蕊赴任逢灾,玄奘出身的故事,亦即今通行本第九回。明代还有两个节本,一为杨致和《西游记》四卷四十一回;一为《唐三藏西游释厄记》十卷,署名“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全书不及今本《西游记》的四分之一,可能为隆庆年间闽南刻本。但卷四中有完整的唐僧出身历史的描述。此后清初西陵残梦道人汪象旭笺评《西游记证道书》一百回,据世德堂本,又参看朱鼎臣节本,自谓得“大略堂《西游》古本”,补入‘‘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内容。后出的清刊本,如《西游记真诠》、《西游记原旨》、 ((通易西游记正旨》等,皆仿此模式。
现存的明刊本只题“华阳洞天主人校”、“朱鼎臣编”、“杨致和编”,不曾提及撰人姓名。全真教道人邱长春弟子李志常曾作((长春真人西游记》,叙述邱处机应元太祖成吉思汗之诏的过程,人们把小说《西游记》与李志常作的((西游记》混为一谈,而清初汪象旭刊刻《西游证道书》时,卷首增添一篇元人虞集《原序》和《邱长春真君传》,认定邱长春作,从此以讹传讹。其实清初学者吴玉捂在乾隆十年(1746)纂修《山阳县志》时,查到《淮安府志》卷十九《艺文志》中,著录有吴承恩《西游记》。之后,清阮葵生、焦循等学者力辩此书乃明人吴承恩所撰,近二十年又发现了些新材料,学界的认识渐趋一致。
吴承恩(约1500--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山阳县(今江苏淮安)人。少年时代即好奇闻,爱听神异故事,喜读野言稗史,这对于他晚年创作《西游记》是一种必要的文学准备。
吴承恩满腹文章,可是屡试不中,困顿遭遇,使他有可能以清醒的眼光去观察社会。约三十三岁时,吴承恩父亲病故,由他继承父业,经营小店,并代人书写各种应酬文字,从中获取一些润笔费。大约在五十三岁中岁贡,六十多岁才入京师候选,结果只获得浙江长兴县县丞卑微官职,主管粮马、巡捕之事。因得罪长兴大豪,被诬而去。这悒郁不得志的一生,惨痛的生活经历,目睹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五朝的腐败,在他的《二郎神搜山图歌》中,对社会的世态人情表现了强烈的激愤。他把批判矛头直指官僚,甚至隐约地指向最高统治者。他认为当时朝廷里有一批“五鬼” “四凶”式的人物,正是他们倒行逆施,造成无数“民灾”。可是,这些五鬼四凶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受到朝廷的重用。吴承恩愤怒极了,但“欲起平之恨无力”,于是他只好把理想和希望寄托在幻想之中,向往救世英雄人物的诞生。这英雄必须在思想、作风上超脱世俗,具有狂傲性格,带点离经叛道的异端色彩。吴承恩从当时离经叛道思想倾向的人物身上也感到了这种希望,并从这一发现中孕育了他理想中的英雄——孙悟空。
明人陈元之在世德堂本《西游记》的序中说《西游记》是“滑稽之雄”,李卓吾(实为叶昼)在《西游记》评本的总批中也说《西游记》是“游戏之中,暗传密谛”,不知鲁迅和胡适是否受此启发,先后提出了游戏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也说“出于作者之游戏”。胡适的《西游记考证》也指出《西游记》有玩世不恭之意和滑稽之味,因此,“《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着一点诙谐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笑就把神话‘人化’过了。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神话是‘人的意味’的神话。”胡氏的议论较多地偏重于《西游记》的技巧特征,并非专指《西游记》的主题思想。李卓吾(叶昼)所谓的“游戏之中,暗传密谛”之说,按我们的理解,应该是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体悟。也就是作家对现实政治生活和人际关系,冷暖人生,人性的缺损,性格悲剧看得太透了,现实的方方面面让他很失望,因而才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描述其小说世界和人物。读者隐隐约约感到神话世界中的某种神妖,就好像是现实生活中某种类型的人。天庭的玉帝,各类神祗的等级划分,那作派用语,就像是现实中的宫廷朝政。吴承恩在《禹鼎志》自序中说“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名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 《西游记》更不能例外。吴承恩由弘治到万历五朝的生活时期,正是当时朝廷最腐败的时期。陶仲文被命为真人,而且还做了尚书,与宦官崔文、奸相严嵩勾结,荼毒生灵,社会动荡不安,吴承恩当然要通过孙悟空及小说中的世界,表达自己的意愿,不可能纯粹是游戏之作。
二
《西游记》神话世界里由人或动物变幻的神妖,具有明确的象征性和假定性。作者在人物塑造时,将人、动物和神三者融合为一,但又非是平面的并列,而是把社会生活中的人当做主要描写对象,因此孙悟空的性格实质是人而不是动物,具有人的喜怒哀乐诸种心理状态,寄托了一定历史时期中人民的情感和理想,所以孙悟空才可被假定象征某种理想主义的英雄典型。然而,孙悟空只是假定和象征某一种人物,并不等于说他和社会某种类型人物一致。同时作者在以人的性格为其主导方面塑造孙悟空形象时,还融合了动物的属性,但不是把动物的一切属性都融进孙悟空,而是强调突出与表现主题有密切联系的属性,和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理想有联系的特征,如猴子的机灵、顽皮、狡猾、多变等,最后再赋予神的力量,这样就创造出一个会七十二变,聪明而能识别一切妖魔,既忠实于唐僧取经事业,不怕邪恶,敢于战胜邪恶而又不守礼法,带点野性的孙悟空。
同样的,猪八戒的形象也具有假定性和象征性。贪说、贪睡、懒慵是猪八戒动物性本能的特点,也是人类某种人常有的毛病。猪八戒的好色、小心眼、狡黠、爱耍小聪明、挑拨离间,总想占点小便宜,对事业三心二意,主张逃脱散伙主义,打不过人家,便自欺自慰,掩盖自己缺失,把人性的弱点发挥到极致。
至于唐僧则距历史真实的玄奘相差甚远,引起学界的争议。其实在吴承恩的笔下,唐僧只是浊胎俗骨的凡僧,虽然在理念上也赞赏唐僧对取经的诚心,百折不回的精神,忠厚、善良的人品,但作者却赋予他内儒外佛的形体,时时显露出自私、平庸、忍让,怯于斗争,缺乏主见,不明是非,又非常固执、愚腐。孙悟空在协助唐僧取经事业的过程中,不只要战胜自然界和神道设置的种种障碍,而且还要不断地同唐僧的愚腐观念论争,使取经事业多次陷入危机,好像是在暗喻现实生活中某种社会力量和人物。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可以从不同角度,调动自己的想像力,丰富小说的潜在内涵,但也无须把小说的意旨和孙悟空的形象扩大到是写农民起义。平实而论,《西游记》是由猴王出世、大闹天宫、唐僧出世、取经缘起、西天取经等部分组成,而以西天取经为主干故事。猴王出世与大闹天宫,都表现了孙悟空自由平等的观念和自我真性的追求。两次闹天宫的基本思想和目的,不过是反对玉帝昏庸,不能任人唯贤,他的反叛思想并未超出封建制度的规范,吴承恩的政治观念和思想还未超越到反封建制度和封建统治的境地。也因此,孙悟空闹天宫祭起的旗号只能是“齐天”而不是“破天”,至于第二次闹天宫提出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不过是前卫知识分子们早已说过的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贤能者居之的观念。既然玉帝昏庸无能,不识贤人或能人,那么,孙悟空打败了天兵天将,意识到自己是“强者为尊该让我”,“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是在承认皇权制度的前提下要求把玉皇的统治转给孙悟空而已,并不否定皇权统治,消灭神佛的天国,而是希望自己成为天国的神佛。正因为如此,孙悟空的挑战,必然遭到三教合一的讨伐。无论怎样在如来手掌内翻跟斗,并在“第一根桩子下撒了一泡猴尿”,嘲弄了佛祖一把,可终究未能跳出如来佛手心,被压在五行山下。孙悟空表示皈依佛门,去求得正果。所谓求得正果,不过是求佛的正常途径,从此转为战恶魔的斗士,不存在对自己的背叛。
《西游记》虽说是神话小说,但其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及话语,的确含有强烈的象征性和假定性,留给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说的是神仙鬼怪妖魔,暗喻的是人间世。上至君臣关系,封建宗法关系,权威社会的权威;下至市俗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性的两面性及弱点,丑陋的知识分子,卑鄙的市侩小人,争取人性与个性自由的人们,如此等等,都能在小说中找到影子。作家胸中好像有太多的块垒,太多愤懑,乃至作家主观意识过分外溢,常常侵犯小说中人物的意识,他们的话语超出了人物的感知范围。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话语,而是作家的牢骚。可正是嬉笑怒骂、调侃、诙谐、反讽、含沙射影,才构成了《西游记》的独特风格。
但是,超现实的独特的性格,必须用奇幻的情节结构平台来展示。按史实和原神话故事,本以唐僧取经为主干,应以玄奘开始叙述。但小说开篇却写孙悟空出世,接着便是求道学艺,闹龙宫、地府、大闹天宫,直到第九回唐僧才登上舞台。但小说仍以孙悟空为主角。取经途中遭遇的各种困难及解救的过程,都与天界、地府、四海龙王有关。如果不在前八回安排悟空出世,并通过几闹,引出各种神佛,向读者一一介绍,待到斗群妖时再行插叙,就显得零乱而面目不清。况且有了孙悟空的几闹,才能说明他有战胜妖魔的本事,形成一篇篇热闹文字。八回以后,由取经的纵向行动串连各个故事,在每个故事(八十一难)中设置诸种矛盾,制造许多高潮,时而惊险,时而轻松。在一难又一难的过程中,错综复杂地展现了僧徒与妖魔鬼怪之间的矛盾,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矛盾,唐僧与孙悟空,八戒与孙悟空之间的矛盾冲突,读来神奇变幻,引人入胜。
小说家创造一个有组织有系统的神魔世界,又赋与情节以绚烂而多变的幻想色彩。如孙悟空与二郎神的斗法,诸种变形,洋溢着无穷的奇趣。一方面,作家极度夸张人或动物的本质潜能,超越物体的约束,呈现奇谲怪诞的幻想形式;另一方面,光怪陆离的幻想,又是和神与魔的品级关系、动物习性和现实社会人的行为、心理交融在一起,总能让读者从幻想中体悟到现实的社会关系。也许二郎神是神,孙悟空是魔,邪不压正,二郎神总是占上风,识破孙悟空种种变形,所变之物好像均属堂堂正正的物种。可正也没完全压了邪。麻雀、鹚老、小鱼、蛇都属于小巧灵便的动物,暗合猴子的灵敏。变做被称之为淫乌的花鸨,是孙悟空为了脱身而故意恶心二郎神。将本身各部位化做一座庙宇,尾巴变的旗竿只能放在庙后,更是匪夷所思,充满了幽默调侃,表现了猴子的顽皮性格,所以鲁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作者秉性, ‘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
四
本书题《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评者实为叶昼非是李卓吾。明陈继儒《国朝名公诗选》“李贽”条说:“坊间诸家文集,多假卓吾先生选集之名,下至传奇小说,无不称为卓吾批阅也。惟((坡仙集》及《水浒传叙》属先生手笔,至于《水浒传》细评,亦属后人所托者耳。”明钱希言《戏瑕》“赝籍”条说得更为明确: “比来盛行温陵李贽书,则有梁溪人叶阳开名昼者,刻画摹仿,次第勒成,托于温陵之名以行。往袁小选郎中,尝为余称李氏《藏书》、《焚书》、《初谭集》、《批点北西厢》四部,即中郎所见者,亦止此而已。数年前,温陵事败,当路命毁其籍,吴中锓藏书版并废,近年始复大行。于是李宏父批点((水浒传》、《三国志》、《西游记》、《红拂》、《明珠》、《玉合》数种传奇及《皇明英烈传》,并出叶笔,何关于李。”又,明盛行斯《休庵影语》也说:“近目《续藏书》,貌李卓吾名,更是可笑。若卓老止于如此,亦不成其为卓吾也。又若《四书眼》、《四书评》、批点《西游》、《水浒》等书,皆称李卓吾,其实乃叶交通笔也。”
叶昼,字交通,又自称阳开、不夜、梁无知等。生平不详,主要活动于明万历(1573—1619)年问,卒于明天启(1621—1627)年间。崇尚释道,有才情,狂放不羁。
叶昼的评点理论虽不及金圣叹全面系统,但他上承李卓吾,下启金圣叹,对《西游记》的奇幻性格,提出了独特见解,要比否定贬斥《西游记》艺术成就的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高明得多。
《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卷首有一篇《西游记题词》,署名幔亭过客,即袁于令(1592—1674)。词中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所谓“文不幻不文”,是指神魔小说家在创作中不受真实事件的约束,现实生活形式的限制,对故事情节、细节及人物性格进行增饰、夸张、变形,以极幻写出极真,曲折地反映社会生活。叶昼的观点同袁于令一致,极称赏《西游记》的奇幻。第九回总评日:“种种想头,出人意表,大作手也。”第十回唐太宗地府还魂侧批“幻甚”。第十一回总批:“此回最为奇幻,刘全、李翠莲……俱以笔端幻出,殊为骇异。”第五十回总评中更是叹赏:“这回想头,奇甚,幻甚,真是文人之笔,九天九地,无所不至。”而这种奇幻照样能反映社会的真实,所谓“以幻为真”(第七十回侧批),“极荒唐,却似真实” (第六十回批)。这事实不只指某种事物的真实,而是影射、喻指社会的种种丑恶和腐败,因此,叶昼在第十九回总批中说《西游记》“游戏之中,暗传密谛”,第七十六回说“不过借妖魔来画个影子耳”,可谓是指出了《西游记》的特性。
此外,叶昼较早关注小说家人物描写的个性化,换言之,他主张和欣赏的是作家能写出有区别的,具有生动个性的形象。如第二十三回总评曰:“描画八戒贪色处妙绝。只三个‘不要栽我,还从常计较’,便画出无限不可画处。”第三十八回总评的观点更为明确:“描画行者耍处,八戒笨处,咄咄欲真,传神手也!”叶昼只能借用古代画论中的“传神”论来说明小说的人物性格塑造,还未能筛选出科学的概念,而这却由金圣叹正式提出“性格”说,把“性格”作为基本术语在小说批评中运用,并建立了相当完整的性格描写的理论。
鲁德才
2005年4月于南开大学古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