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曾经的一派奢靡繁华景象已浓缩在老照片里，退守到记忆中静静地存档；而今的她充满强烈的时代气息，如同一副浓墨重彩的现代画，犀利而时尚。《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的作者淳子从小在上海长大，对上海特别是对上海的过去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在书中，这种怀旧情绪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她倾诉着她对张爱玲的挚爱，同时也倾诉着对上海的怀恋，勾起了读者内心共同的回忆。

城市地图其实并非真正的地图，而是在人文掩映下的时空漫步。作者将旧上海的点点滴滴和那个时代的才女张爱玲融为一体，使文章充满浓厚的人文气息和时代特点。

　　上海，是一座绝无仅有的城市，它不是巴黎不是都柏林，亦不以文学驰名，但文学的确是这个城市重要的人文景观。张爱玲在这个景观里面是一棵树，清贞冷艳。这里的文字，是一个女人与一个城市的邂逅，是一部城市地图。

拿一本张爱玲的书，去她曾经住过的房子，就如同一个片场，书是旁白，亦是戏码，人物在文字的安排下全都活动了起来，且都有了着落。身为作家和电台主持的淳子，十几年来寻遍张爱玲在上海的印迹，用文字和相片记录了张爱玲与这座城无法割舍的丝丝关联。

一个墓穴

康乐村

白尔登公寓

圣玛丽亚女中

伟达饭店

旧的家

开纳公寓

圣约翰大学

爱丁顿公寓

窦妇桥

美丽园

重华公寓

卡尔登公寓

曹七巧的家

苏青的家

择邻处

《半生缘》

后记

父母离婚以后，母亲和姑姑搬来这里住。

张爱玲说：“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灯红酒绿，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的。街上过去一辆汽车，雪亮的车灯照到楼窗里来，黑屋里家具的影子满屋跳舞，直飞到房顶上。久已忘记了这一节了。前些时有一次较紧张的空袭，我们经济力量够不上逃难(因为逃难不是一时的事，却是要久久耽搁在无事可做的地方)，轰炸倒是听天由命了，可是万一长期地断了水，也不能不设法离开这城市。我忽然记起了那红绿灯的繁华，云里雾里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黑房里，没有电，瓷缸里点了一支白蜡烛，黄瓷缸上凸出绿的小云龙，静静含着圆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听见房问里一只钟滴答滴答走。蜡烛放在热水汀上的一块玻璃板上，隐约地照见热水汀管子的扑落，扑落上一个小箭头指着‘开’，另一个小箭头指着‘关’，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报还是照常送来的，拿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是亲切，伤恸。就着烛光，吃力地读着，什么郎什么翁，用我们熟悉的语调说着俏皮话，关于大饼，白报纸，暴发户，慨叹着回忆到从前，三块钱叫堂差的黄金时光。”

白尔登公寓的小阳台，比如法国第戎大街的老房子，转角处，必有一个精致妩媚的小阳台，专门给女人用来望风景，又比如歌剧院里的包厢，自有风情和一些个桥段在这个局限的空间里演绎着的。

张爱玲在回忆这套公寓的时候，偏不提母亲，可见对母亲的偏见。但她说到了继母的事情。她对继母有天然的仇视。

“父亲要结婚了。我的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有想到会应在我的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个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读到这里，我不禁“呀”的一声。比如是清晨出门，突然发现自己仰慕的人就住在自己家的对面，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惊喜在里面。原来张爱玲住过我家的区段：白尔登公寓。

静的夜里，衍生出许多怪的念头。觉得自己是一个侦探，要在日出之前公布惊人的发现。按捺不住寻找真相的急切，从床上起来，怕被母亲追问，只穿了一双平底的鞋子，从后楼梯溜出了大门。那时我住在绍兴路，到逸园跑狗场(文化广场)只是几分钟光景。与逸园跑狗场一墙之隔的白尔登公寓是我上中学的必经之路。

这幢公寓的历史是刻在大楼顶端的旗杆上的：一九二四。

趋前。听到电梯从上面下来，我竟是有些紧张的。突兀地站在黑暗里面，不知所措。一个人从电梯里出来，是一个老者，穿一件很得体的咖啡色西服，手上拿了一个应急灯。灯照过来，像追光，我孤零零地立在舞台中间。

老者居然不惊，问：你找谁?

我道：我找黄江平。

黄江平是我小学的同学，父亲是海军，家里孩子的名字里就都有了水——比如她的哥哥叫黄海平。

老者不疑，道：黄江平已经去苏州了，这里现在是她哥哥住。要不要我领你上去。

我说，不要了不要了，她不在，就算了。

我慌张地出来，害怕被人识破。

回到家，横竖睡不着，一心等着天亮。这样等着，倒是睡了去，待到醒来，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了。又去白尔登公寓。

在公寓门口，遇见刚配了药回来的退休教师沈爱珍。她是一九五。年搬来这里的。当年俄罗斯芭蕾舞团到文化广场演出，她站在自家的窗前，看得见演员在大镜子前练功的。

沈老师热心，特地找来了电梯问的张阿姨。

白尔登公寓的初始，张阿姨的公公便在这里开电梯了。

公公住在电梯旁边的房问，为的是半夜里可以及时听见电梯铃。

张阿姨在一九四。年代嫁到这里，没有离开过。很多事情都是听公公讲的。她说，住在这里不仅听得到狗吠，还可以看见跑狗场里的大班在公寓里进进出出。白尔登公寓一梯两户，每个单元都很大，里面的住户大多是外国人和优渥的中国人，拥有俄国司机、法国厨子、有洗衣娘姨。张阿姨不懂得外国话，所以就在汽车问里给人家做洗衣娘姨。

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曾经说：“一九三0年我父母离婚。姑姑和母亲一起搬了出去，在当时旧法租界一幢雄伟的西式大厦，租了一层有两套大套房的房子。那幢大厦住的大多是外国人。她们买了一部白色的汽车，用了一个白俄司机，还雇了一个法国厨师，生活很阔气。”相同的话，张爱玲的姑父李开第也曾对柯灵夫妇说过。

站在白尔登公寓的阳台，沸腾的逸园跑狗场和奢靡豪华的夜总会一览无余。

逸园跑狗场是旧上海最大的赛狗赌博场所。

P17-19

记不清是怎么跟淳子女士认识的，好像她邀请我到东方广播电台做节目，内容自然与张爱玲有关。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位有名的节目主持人还是不折不扣的“张迷”。“张迷”实在太多了。

我们不常见面，隔很长一段时问才会约了喝杯咖啡聊聊天，在上海虹桥路的“老树咖啡”、衡山路的“凯文咖啡”、长宁路的“真锅”咖啡馆，等等。话题仍然围绕着张爱玲。淳子谦虚，总说要向我请教。前些年的一天她欢欣地告诉我，她已写了一本《张爱玲地图》，我真是又惊又喜，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

众所周知，张爱玲是与上海结下不解之缘的。她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在上海度过，她的文学生涯在上海起步，她的电影创作在上海发端，她的初恋也是在上海开始和结束的……总而言之，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声名和深远影响都与上海息息相关。从某种意义讲，上海成就了张爱玲，没有上海也就没有张爱玲。也因此，原本要举行的内地首届张爱玲学术研讨会就以“张爱玲与上海：国族、城市、战争、性别”为题，上海是应该引张爱玲为自豪的，就像她引鲁迅、巴金为自豪一样。

《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作为《张爱玲地图》的重写本，更详细再现张爱玲在上海生活过的地方，具体描绘张爱玲在上海留下的足迹，而且将其与对张爱玲作品的解读勾联起来，互相发明，互相补充，把“张爱玲与上海”具象化、立体化了。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学术著作的现有成规，那么我认为，这本《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应视作一部别开生面的张爱玲前传。

说老实话，这项追寻张爱玲与上海千丝万缕关系的工作本来应该由“张学”研究界同仁来做的，这是张爱玲研究者义不容辞的学术责任，可惜没有。学院中人大都不愿做或不屑做，这类成果既不理论，也不能算做符合学院体制的学术专著，从功利目的考虑，鲜有人关注并愿在这方面下大功夫也就不奇怪了。我当然没有这种偏见，也曾用心踏访过张爱玲常德路故居和黄河路故居，前者催生了《传奇》和《流言》，后者催生了《十八春》和《小艾》，我据此论断这两处故居在张爱玲前期创作史上举足轻重，简直具有里程碑似的意义，其他地方相对而言显得并不重要，或可忽略不计。读了淳子的书稿，我才发觉自己的理解未免狭隘。张爱玲的出生地、张爱玲求学的教会学校、张爱玲短暂居住过的里弄或公寓、甚至张爱玲去过的电影院等等，其实都有或显或隐有趣的乃至至关重要的故事，就等待着有心人去发掘，去阐释。冰雪聪明的淳子这样做了，她成功了。

有意思的是，《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是本散文集，感性色彩鲜明，完全是淳子的个性化写作。因为淳子不是学院中人，她可以不受学院清规戒律的约束，在《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中自由自在地挥洒她那优美而又略带忧郁的文笔，尽情写下她的查考、思索和奇思冥想。淳子从小在上海长大，对上海特别是对上海的过去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这种浓烈的“怀旧”之情也在《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中清晰地体现了出来。也许可以这样说，淳子用了数年时间费心费力，追寻的正是她心目中的张爱玲。她通过这本《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倾诉着她对张爱玲的挚爱，同时也倾诉着她对上海的怀恋。

一个作家和一座城市，生活创作的融汇，爱恨交错的纠缠，早已成为中外学界研究的热点。外国的，像伦敦之于狄更斯，巴黎之于雨果和波德莱尔，都柏林之于乔伊斯，布拉格之于卡夫卡，都是文学史家研究的重要对象。中国的，像北京之于张恨水和老舍，绍兴之于鲁迅，也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有多少研究者在不断地言说。从这个意义上讲，上海之于张爱玲，值得探讨的研究空间又是何等深广。淳子的《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还只是个良好的开端，“张学”研究者大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

《张爱玲地图》初版本出版前，淳子就要我写序。后来此书台湾版将付梓，她重提前请，我因出国和事冗，竟两次爽约，很对不住她。现在《在这里——张爱玲城市地图》重写本又将面世，高兴之余为她写下这些话以塞责。淳子女士的书可比我这序精彩多了，如予不信，那就请读者诸君慢慢欣赏、体会吧。

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于沪西梅川书舍

很小的时候，就对老房子存了一些个匪夷所思。

那是六十年代。

早上醒来，发现花园里来了几十个女子，坐在小板凳上，多是浅蓝色的棉衬衣，手上糊着一种叫“胃舒平”的药盒子，盒子也是蓝色的。

这些女人全是因了各种原因闲散在家里的，被里弄干部组织起来，成立了生产组，没有地盘，就先占了这里的花园和底层的客厅。

生产组里有一个很标致的女人，人称秦大姐。秦大姐会唱青衣，抽起烟来，很有些明星的架势。一口京片子，煞是好听。我使性子的时候，她亦会得帮着我外婆来哄。有的时候，她拉我坐在她的边上，给我一根黄瓜或是珍珠米(玉米棒)。她在四十年代就搬来这里住的。这条路本是短，住久了，自然就知道了一些个底细。

她告诉我：“喏，五号里的人家是教会里的，女儿过生日在花园里开派对，小孩子全是有私家汽车送了来的。九号是法国警察俱乐部，里面的大理石扶梯华丽得不得了。”

街上有一个女疯子，是文雅的那种。每天穿了旗袍，提一个野餐用的草包，一步三摇地走。背影里看去，端的一个婀娜女子。

比如广播里的插播，秦大姐在一旁说：“以前，绍兴路上出来的女人全是很有气质的，也都是有来路的。”她开始讲另一个女人王吉。

旧上海，王吉被多家小报称为“乱世佳人”，嫁人之前曾在上海有名的黑猫舞厅中当舞女，能操英、法、日三国语言，又会书画，是当时名画家符铁年的入室弟子；还票京、昆，与梅兰芳合演过《游园惊梦》。

王吉初嫁的丈夫名叫秦通理，是当时的硝矿管理局长。两人由于性格不合而离婚。很时髦的理由。王吉这样的女人挑男人比如挑珠宝。不久，王吉便嫁给了潘三省。

潘三省这个名字在很多旧上海的小说里时常可以念到的。此人原是上海滩一赌徒，后攀附上了日本人和汪伪政权的政要，获得特许在白利南路(长宁路)上开出了一家赌场，一夜暴富。娶得美女王吉之后，买下法租界巨泼来斯路的大洋房(今安福路二0一号)，作为爱巢。好马好鞍。王吉经常穿着长及脚背的黑色旗袍，腰间束了玫瑰佩带站在院子的小径上迎送宾客，俨然好人家出来的女人。

一九四三年，潘三省因有外遇与王吉离了婚。王吉分得一笔财产后，便和初恋时的男友严某搬来绍兴路上住。七海解放前夕，王吉收拾了细软，搭船去了香港。

年华已逝，浮华看尽，她在香港仿若遁市，断了俗情俗念，只静悄悄地过活。比如花开有季、花事了。

八十年代，焦晃一辈话剧明星在那里排演莎士比亚和萨特的戏，逢桂花时节，院子里依旧有暗香浮动。

秦大姐指了斜对面一幢三层楼的房子道：就是那里。都说她以前住在那里。

但见那里院门紧闭，只墙头上爬了一些粉白的夹竹桃花出来，比如是一点期待。

以后，晚上回家，路过那个院门，心头总不免一紧。害怕突然有个摇曳的女人开了门出来，茫然地看定了你问：现在几点钟?

所以，我会得去寻访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因为实在是相信，那里依然存了她的气息，她的点点胭脂红和她的魂灵头的。

建筑是一个时代政治、生活、文化和艺术的交汇点，是没有文字的日记。建筑隐含的文化意味，建筑中发生的故事，往往比建筑本身更耐人寻味。

张爱玲居住过的房子，是她生命的场，亦是她情感和创作的依托。张爱玲的作品几乎都是就地取材，借着事实结构为文学的，她生活的具体场景和其作品的关系，犹如胎盘和婴儿。张爱玲前二十年的经历，涵盖了她全部的经验，她整个的写作生涯，就是努力运用她所在房子和街道里面发生过的事情，来解说她的私人世界，并且重复、回旋与衍生。

拿一本张爱玲的书，去她曾经住过的房子，比如是显影水，其作品的原生态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又比如一个片场，书是旁白，亦足戏码，人物在文字的安排下全都活动了起米，且都有了着落。

我考证着张爱玲，亦考证着这个城。

冬日的下午，常德公寓张爱玲家的客厅，稀薄的旧底子上，还可以闻到水仙的味道，腊梅的味道，以及英国茶的味道。倚靠在壁炉前阅读张爱玲，是一次抵达后的抵达，是一种相似相知的乡愁。

忽然地，有了一种害怕，害怕这房子拆了，张爱玲真的是归不了档了。

“我们回不去了，”张爱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