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系“东方蝃蝀小说系列”第二种。收入长篇代表作《名门闺秀》。在这部晚年的精心之作中，东方蝃蝀细致地描绘了上海“名门”席家的变迁和席家女儿席与容曲折的婚恋，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青年的追求有真切的展示，小说同时也是老上海都市日常生活的生动长卷。

P1………………………作者自序

P1………………………第一章

P14…………………… 第二章

P48…………………… 第三章

P65…………………… 第四章

P93…………………… 第五章

P113……………………第六章

P149……………………第七章

P190……………………第八章

P210……………………第九章

P251……………………第十章

章

三十年代的月亮是陈旧的。天蒙蒙亮了，昨夜残留的月亮还挂在上海孟德兰路席公馆的屋檐旁边，苍白，虚弱，凄迷。这天席公馆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即将订婚的三小姐席与容突然失踪了。

这三楼三底石库门房子的黑漆大门，几乎是终年紧闭的。早晨，一缕阳光从高墙外照到二楼窗棂上，渐渐地、悄悄地移到楼下，傍晚又照到两盆历经风雨的万年青上——这是大少爷席与森结婚时坤宅还礼送来的。到月中，寒冷的月色又从上到下照一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大墙门里的天地一直是平静的、凝固的。今天，即使发生了三小姐席与容出走这样一件大事，尽管上上下下惊慌失措，空气严峻，但表面上还是平静的、凝固的。大户人家自有大户人家的体统。

席与容在幼年时，是由父亲席老爷做主许配给世交曾府的独生子曾宪琪的。

那一年春节，曾太太带了儿子宪琪到席家拜年。席老爷、席太太在客厅里会客，他们端坐在红木雕花椅子上，慢慢地喝着茶，闲闲地说着话。席太太打开果盘的玻璃罩子。那果盘是紫檀木框架的，内装九个描金细瓷小碟，中间一个是正方形的，四周八个是三角形的，九个小碟拼起来又是个正方形。碟内装着金丝蜜枣、冬瓜条、松子枣泥糖、椒盐核桃，还有几样洋式糖果，如巧克力、奶油太妃之类。席太太捏了几颗松子枣泥糖，放在曾太太面前，说：“请用点……”

那时曾宪琪七岁，席与容五岁，各自靠在母亲的膝盖上。席太太凑在与容耳朵边说：“请宪琪哥吃糖啊!”与容踮起脚尖，从果盘里抓了一大把奶油太妃糖，塞到宪琪手里。宪琪双手捧不住，便撩起琵琶襟马甲背心下摆兜了起来，回头又送还与容几颗。席太太见了，眯细双眼瞅曾太太一眼，曾太太会心微笑道：“琪儿跟别的孩子就是玩不到一块儿，年前就惦记着找与容妹妹玩儿呢。”席老爷一高兴，脱口而出：“那就把我们与容给您做儿媳妇吧，就是不知道高攀得上不?”曾太太笑道：“只怕我家琪儿没有这福分。”曾太太嘴里是谦逊，心里是自负的。前辈出过状元，清朝做过官的曾家娶一位经营建筑业发家的席家小姐做儿媳妇，门第显然是绰绰有余的。曾太太招手把与容叫到跟前，从大襟上摘下一只翡翠别针，别在与容的洋红小棉袄上，抚摸着与容的小辫，回头对席老爷说：“我这一别，可把与容别住不放了。”

别针上镶着一只油光碧绿的蝴蝶，蝴蝶死死镶嵌在黄金框架里。

到席与容十几岁时，曾太太正要正式下聘，不巧碰上席老爷去世。按照旧时礼法，父母去世要守制三年，服丧期间不能操办喜事，与容的订婚典礼一拖就整整三年。趁此机会，与容升入高中，读到毕业。

这年夏天，曾太太托媒人传言要择吉订婚。与容又哭又闹，一口咬定：“不能嫁给一个鸦片鬼!”

曾宪琪只上过几年小学，曾太太说怕儿子在学校里受委屈，便索性辍学在家，聘请一位读过四书五经，又进过美国教会大学深造的老夫子，教宪琪学习中、英文。其实，宪琪成年即抽上鸦片，也无法正经上学了。宪琪抽鸦片，-一说是曾太太默许的，一说是曾太太怂恿的。曾太太生怕把儿子放到外头去，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到头来也许弄得倾家荡产，落魄街头。让宪琪猫在家里抽大烟，花费再大总有个数儿，好赖可以守住曾家祖传下来的这份家产。再则，宪琪关起大门过大少爷生活，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处于曾太太的眼皮子底下，都由曾太太亲自操纵、提携、监护，曾太太心里感到踏实，觉得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

与容坐在席太太卧室里，抽抽噎噎地对席太太说：“妈，您想，年轻轻的抽上了大烟，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日后有什么出息呢。您也不能不为女儿的前程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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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一九四五年开始发表散文，一九四六年开始写小说，取了一个怪僻的笔名东方蠛炼，无非是想引人注意而已。一九四八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出了本短篇小说集《绅士淑女图》，我从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创作的小说中选收了七篇，薄薄一本小书，怪可怜见的。这是比我年龄小而出道早的同学马博良(即后来的香港诗人马朗)推荐给上海正风文化出版社出版的。这个出版社的老板本钱有限，言明在先，不开稿费，我与同时同社出书的其他朋友如董鼎山等一样，都不计稿酬，但求出书。我还请相交不久的画家赵无极画了个少女头像，套绿印在白色的封面上。

世事变迁无恒，万物轮回不已。想不到四十多年之后，这本薄薄的小书竟然会重新影印问世，竟然会得到几位学者专家的瞩目，乃至撰文评论。东方蝃蝀这个怪僻的笔名又重现当今报刊。顺便说明一下，蝃蝀二字出于《诗经》卷三：“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朱熹的注解：“蝃蝀，虹也。”

一九四九年后，我所写的小说从内容到文字已不适应时代的号角了，只好收摊。一九五一年我从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移居到北京，当了一名机关干部。我改弦易辙，写起公文、工作报告、调查研究报告之类来了。虽然同样使用派克笔，但笔下写出的东西与过去所写泾渭分明，各个不同，大大不同。日子一天天这样过着，倒也赢得了“秀才”的雅号，到七八十年代晋升为“老秀才”，同事们发生什么语文上的争执，往往找我来作裁判，我像喝下了绍兴美酒，醺醺然、陶陶然了。虽说小说这一摊子已收，在五十年代，实在手痒的时候，也写过一两篇，一个中篇《双城故事》发表在上海《亦报》，那是一份小报；一个短篇《当年情》发表在上海《新民报晚刊》，那是百花齐放当口放出去的。这两篇都随便用个笔名。

改革开放之后，我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名门闺秀》和一个中篇《 伤心碧》，都署了户口本上的真名实姓。这时似乎在追求平淡平常了。

我现已八十二岁，步行在冬日残照的街道上，步履蹒跚，行动迟缓。拐进寂静的小胡同，触景生情，蓦然回忆起昔日生活片断……时代已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好像定格在二十世纪，我的手表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停止了。

我的小说大都描写三四十年代上海中上阶层人家的生活，因为我生长生活在这个阶层的生活圈子里，我熟悉这个阶层的男男女女各种人物，熟悉他们的追求与失落、兴败与荣辱、恋爱与婚姻、和谐与争斗、风俗与习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沉溺在小说世界，沉溺在现实与想像、人生与艺术、真与美的交织之中，仿佛伴随着细细的江南丝竹，我感到阵阵喜悦，丝丝幸福。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热心的陈子善先生为我策划编辑小说集。他把我一九四九年前发表而未被收入那本小书的数个短篇，一一找出原载刊物核实，同时发现当年我与合妹所绘插图，也一并编人。当年兄妹案头合作的情与景，又历历在目了。当代学者教授吴福辉、陈子善、张颐武、陈学勇、陈青生、左怀建等先生与我素昧平生，先后撰文评论我的旧作，谨表感谢。之后，我与他们成为忘年之交，以文会友，增添我晚年生活的情趣不少。青年时代以来的前辈和朋友，冯亦代、姚苏凤、董乐山、董鼎山、何为、沈寂、叶明、沈毓刚、秦绿枝、朱曾汶等，在创作上给我的引导、鼓励和帮衬，我当永志不忘。

有人说张爱玲的文章是“新鸳蝴派”，因为她另有一番琐屑纤巧的情致，后起而模仿者日众，觉得最像的是东方蝃蝀，简直张爱玲的门生一样，张派文章里的小动作全给模仿像了。   ——兰儿：《自从有了张爱玲》(1946年)  兼有通俗、先锋品格的作家……尤其是东方蝃蝀，仅一册《绅士淑女图》，他用一种富丽的文字写出十里洋场上旧家庭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园的难以寻觅，文体雅俗融洽，逼似张爱玲，透出一股繁华中的荒凉况味。  ——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98年)  东方蝃蝀只比张爱玲小二岁，与其说他是“张爱玲的门生”，秉承袭传了张爱玲的风格，不如说他的小说创作与张爱玲异曲同工。像东方蝃蝀这样的“张派”作家应该重新审视，重新评价。东方蝃蝀的小说也是四十年代上海文坛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美的收获之一”。  ——陈子善：《不要忘了东方蠛炼》(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