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被认为参加“反革命集团”而入狱,四年多才被释放,于是有了一段非常时期的非常经历。三十年后,他“一念再起”,把这段经历写成一个个故事,并不是在借此怀旧,也不是要揭露什么,而是边写边琢磨这些陈年旧事如何参与构成了自己的“现在”。角度是很个人化的,当然也免不了打下时代的“烙印”。一个喜爱读书、崇尚知识的年轻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又遭遇牢狱之灾,其人性的磨砺和人生的思考,都带上了某种传奇、严酷的色彩;这一切,在叙述时,又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呈现出一种从容的气度。作者自认为,“里面的”故事,也不过就是人的一种生活,一种境遇。
世上闭得最紧的嘴
隔壁号子的锁换了——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清早放风倒马桶,那把锁好像不太听使唤,惹恼了当班的干部。等犯人都回号子后,他拴好铁栓,但没上锁。拿着锁他往过道另一头走,一步、两步、三步……停下来的地方应当是保管室门口。开锁、下锁再上锁,往回走,一步、两步、三步……给隔壁号子匕锁。没错,他把保管室的锁给换到隔壁号子来了。然后是继续开其他号子,继续放风倒马桶。完事后他出去交班,再当值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但是他显然忘了给接班的干部交代换锁的事由。下午放风倒马桶时,隔壁号子的门打不开了。新当值的干部很纳闷,一边试着开锁,一边念念有词:“奇了怪了!奇了怪了……”我有点冲动,想跑到门边去告诉他锁已经换了,换的是保管室的锁。
—个老犯一把按住我:“你找死呀?”
“为什么?”
“他要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说?”
“我听见的呀!”
“听见的?你成天偷听干部的行踪想干什么?”
我还是不太服气。那位老犯又说:“你呀,还是太年轻!你听听隔壁的人说了没说?他们不比我们清楚?可为什么没人说?”
是没有人说。
干部在门外折腾了十多分钟,那屋里竟一直是鸦雀无声。后来干部走了,走出院子好半晌又折回来进了过道,一步、两步、三步…一脚步声过来了,显得比平常要坚决。“弄清楚了。”号子里有人轻声说了一句,大家互换眼色。果然,隔壁号子的门打开了。
十二年后。我作为法制报社的记者随同司法部的官员们去视察监狱。中央大员来了,犯人们的态度自然是十分恭谨。不过,官员们随意的问话总是只能得到最简单、最标准的回答。看着犯人们回答问题时那副近乎执拗的表情,我忍不住对同行的其他随员说了—句:“犯人的嘴是世界上闭得最紧的嘴。”
写于2005年元月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坐过牢。没有被判刑,只在看守所里呆了近五年时间。案由是反革命。平心而论,反革命这三个字委实是抬举了我。——我几曾有过什么“反”的“壮举”?当时据说是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各地公安机关就都需要物色一批“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我之入选,也不是因为我恰好具备了某种特征,而只是因为我碰巧进入了挑选者的视野。目力所及并且手又够得着,“得,就是他吧。”一念之间便让我人其彀中。现在说起像假的一样,当初发生时却跟真的一样:侦查、追捕、审讯……点也不比电影里含糊。其实,假也罢,真也罢,“假作真时真亦假”也罢,真真假假都很寻常,不足为怪的。说到底,我不过是运气不太好而已。那年头运气好的人本来不多,比我倒霉的还大有人在。但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那感觉恐怕就只好用现今电视广告里的—句话来形容:“不—样!就是不—样!”
凭空地觉得自己的无辜更胜于别的人,不至于“查不清楚”。(别人或也有冤,但恐怕多少总有点儿不清白处吧?)所以,在预审员面前便竭力地表白自己,直说得动了感情。那位预审员却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打断了我:“你说你没有罪?那我来问你,市中心那么多人我们都没抓,为什么单抓了你?”顿时我就被问哑了,不得不假装反省。顺便说一句,那时候“反思”一词在中文里还未通行,所以不便假装“反思”。
后来我真的反省了,在牢里静静地想了好几年。那位预审员提的问题兀自缠住我,令我久久不得安宁——人终究不可能用假装来应付自己!终于我想清楚了:“那问题本该由我问他的,怎么他倒反而问起我来了!?”然而,事实上这也并不是“想清楚”的,事隋原来就既简单又明白。我之所以没立即反问他,只不过是由于我不敢问罢了。只敢说“我没罪”,不敢说“你错了”。差此一步,一个荒唐的问题就变得有效了。我的“假装”与“不安”不都是由此而来么?不!我一定得问他一回!但我却不再有机会问他,因为他自打问过我以后就没再和我打过照面。依我看,准是他自己也倒了霉。反正在那个年代,这绝不是不可能的。有一回看守所的所长打电话去公安局催问我的案子审理情况,就听说管我案子的那位预审员已经“调离”(这个字眼在当时几乎意味着吉凶莫测的任何一种可能性)。再问这案子现在由谁管,回答却是:“我自己都没人管!”那位所长也奇,居然把这段对话原封不动地都告诉了我。一字一句我听得真切,刹那间心里亮堂堂的:天底下哪有这许多问题!有道是,你问我,我问谁去?! 乍—进得牢门,就有人告诫我:“既是来了,就得准备长期呆下去。这地方和任何地方都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惊疑间,再端详那些“同犯”(对不起,牢里人是这样互相称呼的),只见一个个面色苍白,神情执拗,笃笃定定地坐在地板上,仿佛屁股已生了根。问一问他们入狱都有多久了,报出的数字不由人心不惊: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更有一位“老革命”已足足坐满了十五个年头!据说他在解放前夕曾率一地下党小组入台湾,返回时却只剩下他单身一个人。解放后没几年,他便因涉嫌叛徒而被“拘留审查”。实际上这案子当然是无从查起,因此有位看守人员不无幽默地对他说:“你的问题呀,等台湾解放了再解决吧!”他好像也安心等着这一天,只顾活着,从不问今夕何夕。开始时我总以为自己不可与他或他们那些人同日而语,渐渐地才明白,在处境上我和他或他们其实是绝无二致。问题确实变得很简单:世界也许极尽荒唐,生存也许毫无意义,可日子还在,你过不过?
过。不称天常之道也不称人伦之道,不假希望之名也不假绝望之名,横下心来过。老莎翁不是早就有言在先:“我们坐牢磨日子,也要磨它几朝天子几朝臣?”一位老囚徒说得更好:“犯人有犯人格。”
忽一日却蒙恩获释,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差一点没问:“牢里面那么多人你们都没放,为什么单独放了我?”但我毕竟飞快地就重新混迹于市中心,试问满街的人,又有谁能看得出我曾一度从他们当中消失?倒是有那么几天,一些亲友喜欢围住我问这问那,那光景很像是如今的“出国归来”。原以为坐牢的日子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片荒墟,不曾料在旁人眼里也会是一笔财富。记得有—个问题是这样问的:“你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问话人显然对我的这份经历有几分羡慕。换到现在,我也许就会对他说:“你问我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告诉你:是难受!”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冲口而出的回答却是:“精神生活是有的。”问话人许是比我更年轻,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竟不再追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是他当时有所追问,我兴许会因穷于解释而不得不讲出—个近乎完整的故事来的。
时至今日,我知道我那故事早已破碎,不值再提。好在我也非食古不化之辈,在市中心混久了,自然又另有一种“最大感受”,那就是:“钱是最性感的!”只是有时候无端地会心生狐疑:“我习惯于安全地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望着街头过往匆匆的行人,我总在揣度:他们当中或也有人和我一样,悄悄地藏有—个残破的故事,不时地惦记着?就在面部表情最为淡漠的那一瞬间,某一片断已上心头袭扰一
也是—位“反革命”,在看守所里呆了八年之后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去劳改队服刑的前夕,他忽然慢悠悠地给我讲起一则往事:“想知道我被捕时的情景么?那天我正在家里做饭。我家只有两口人,我母亲和我。母亲每天要去上班。我那年十九岁,因为学校已停课,就常在家里帮母亲干点儿家务活。那一天呐,米从他们当中消失?倒是有那么几天,一些亲友喜欢围住我问这问那,那光景很像是如今的“出国归来”。原以为坐牢的日子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片荒墟,不曾料在旁人眼里也会是一笔财富。记得有—个问题是这样问的:“你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问话人显然对我的这份经历有几分羡慕。换到现在,我也许就会对他说:“你问我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告诉你:是难受!”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冲口而出的回答却是:“精神生活是有的。”问话人许是比我更年轻,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竟不再追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是他当时有所追问,我兴许会因穷于解释而不得不讲出—个近乎完整的故事来的。
时至今日,我知道我那故事早已破碎,不值再提。好在我也非食古不化之辈,在市中心混久了,自然又另有一种“最大感受”,那就是:“钱是最性感的!”只是有时候无端地会心生狐疑:“我习惯于安全地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望着街头过往匆匆的行人,我总在揣度:他们当中或也有人和我一样,悄悄地藏有—个残破的故事,不时地惦记着?就在面部表情最为淡漠的那一瞬间,某一片断已上心头袭扰一
也是—位“反革命”,在看守所里呆了八年之后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去劳改队服刑的前夕,他忽然慢悠悠地给我讲起一则往事:“想知道我被捕时的情景么?那天我正在家里做饭。我家只有两口人,我母亲和我。母亲每天要去上班。我那年十九岁,因为学校已停课,就常在家里帮母亲干点儿家务活。那一天呐,米从他们当中消失?倒是有那么几天,一些亲友喜欢围住我问这问那,那光景很像是如今的“出国归来”。原以为坐牢的日子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片荒墟,不曾料在旁人眼里也会是一笔财富。记得有—个问题是这样问的:“你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问话人显然对我的这份经历有几分羡慕。换到现在,我也许就会对他说:“你问我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告诉你:是难受!”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冲口而出的回答却是:“精神生活是有的。”问话人许是比我更年轻,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竟不再追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是他当时有所追问,我兴许会因穷于解释而不得不讲出—个近乎完整的故事来的。
时至今日,我知道我那故事早已破碎,不值再提。好在我也非食古不化之辈,在市中心混久了,自然又另有一种“最大感受”,那就是:“钱是最性感的!”只是有时候无端地会心生狐疑:“我习惯于安全地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望着街头过往匆匆的行人,我总在揣度:他们当中或也有人和我一样,悄悄地藏有—个残破的故事,不时地惦记着?就在面部表情最为淡漠的那一瞬间,某一片断已上心头袭扰一
也是—位“反革命”,在看守所里呆了八年之后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去劳改队服刑的前夕,他忽然慢悠悠地给我讲起一则往事:“想知道我被捕时的情景么?那天我正在家里做饭。我家只有两口人,我母亲和我。母亲每天要去上班。我那年十九岁,因为学校已停课,就常在家里帮母亲干点儿家务活。那一天呐,米从他们当中消失?倒是有那么几天,一些亲友喜欢围住我问这问那,那光景很像是如今的“出国归来”。原以为坐牢的日子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片荒墟,不曾料在旁人眼里也会是一笔财富。记得有—个问题是这样问的:“你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问话人显然对我的这份经历有几分羡慕。换到现在,我也许就会对他说:“你问我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告诉你:是难受!”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冲口而出的回答却是:“精神生活是有的。”问话人许是比我更年轻,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竟不再追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是他当时有所追问,我兴许会因穷于解释而不得不讲出—个近乎完整的故事来的。
时至今日,我知道我那故事早已破碎,不值再提。好在我也非食古不化之辈,在市中心混久了,自然又另有一种“最大感受”,那就是:“钱是最性感的!”只是有时候无端地会心生狐疑:“我习惯于安全地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望着街头过往匆匆的行人,我总在揣度:他们当中或也有人和我一样,悄悄地藏有—个残破的故事,不时地惦记着?就在面部表情最为淡漠的那一瞬间,某一片断已上心头袭扰一
也是—位“反革命”,在看守所里呆了八年之后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去劳改队服刑的前夕,他忽然慢悠悠地给我讲起一则往事:“想知道我被捕时的情景么?那天我正在家里做饭。我家只有两口人,我母亲和我。母亲每天要去上班。我那年十九岁,因为学校已停课,就常在家里帮母亲干点儿家务活。那一天呐,米从他们当中消失?倒是有那么几天,一些亲友喜欢围住我问这问那,那光景很像是如今的“出国归来”。原以为坐牢的日子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片荒墟,不曾料在旁人眼里也会是一笔财富。记得有—个问题是这样问的:“你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问话人显然对我的这份经历有几分羡慕。换到现在,我也许就会对他说:“你问我坐牢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告诉你:是难受!”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冲口而出的回答却是:“精神生活是有的。”问话人许是比我更年轻,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竟不再追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是他当时有所追问,我兴许会因穷于解释而不得不讲出—个近乎完整的故事来的。
时至今日,我知道我那故事早已破碎,不值再提。好在我也非食古不化之辈,在市中心混久了,自然又另有一种“最大感受”,那就是:“钱是最性感的!”只是有时候无端地会心生狐疑:“我习惯于安全地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望着街头过往匆匆的行人,我总在揣度:他们当中或也有人和我一样,悄悄地藏有—个残破的故事,不时地惦记着?就在面部表情最为淡漠的那一瞬间,某一片断已上心头袭扰一
也是—位“反革命”,在看守所里呆了八年之后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去劳改队服刑的前夕,他忽然慢悠悠地给我讲起一则往事:“想知道我被捕时的情景么?那天我正在家里做饭。我家只有两口人,我母亲和我。母亲每天要去上班。我那年十九岁,因为学校已停课,就常在家里帮母亲干点儿家务活。那一天呐,米饭刚上灶,居民委员就来找我,说是派出所的同志要和我谈谈话。我说等米饭煮熟了马上就去。居民委员却不依,说:‘就讲两句话,你回来时这水不定还没开呢!’于是我就来了。这不,大概再有十二年我就能回去了。”停了半晌,他又说了一句:“说来你不信。这八年间我老惦着那锅米饭,只怕是锅都烧坏了吧?” 这些年来我所惦记着的是不是也是这样一锅米饭呢?想不起来了!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偏是时常会想起那位“比我更年轻”的问话人以及我们之间的一问一答。不过,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问一答”在记忆中竟与一段相声拉扯在一起,拆解不开了。那段相声里说,山东军阀韩复榘当年在一次纪念孙中山先生的大会上演讲,照着秘书写好的讲稿念到最后便开始颂呼口号,不料却将“总理精神不死”!喊成了“总理不死”!秘书在一旁急了,赶紧小声提醒一句:“还有精神。”韩复榘不慌不忙,跟着也大喊一声:“还有精神!”
是的,还有精神。有时候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而且,无论你是小声说还是大声喊,恐怕都有点来不及了吧?
1990年写于德国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