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代文明产生起,法国思想就以其深刻的哲学基础在世界文化宝库中独居特殊地位,而通观近五十年来当代法国思想的发展历程,同样可以发现,它依然构建着当代整个世界文明及其理论思想发展的重要基础。高宣扬先生向中国介绍法国当代思想,用法国哲学学会主席雅克·董特的话说,是“再也找不到别的任何人,可以比他更好地描绘出来”了。
如果说在近代资本主义社会和文化发展的历史上,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曾经是整个欧洲思想革命的理论源泉和“哲学导论”的话,那么,在人类历史进入21世纪的关键时刻,当代法国思想又一次光荣地成为西方文化彻底重构的主要动力来源和“哲学导论”。
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至世纪末的当代法国思想革命运动,不仅不是第一次启蒙运动的简单延续或翻版,而且,它的创造性和彻底性,简直就是一场真正的“反启蒙”,是对第一次启蒙运动发展方向的“后启蒙”。
当代法国思想,几乎成为欧洲和整个西方文化及其基本理论在当代所发生的一切重大变革的重要精神支柱和思想基础。在这一时期,精神分析学、存在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符号论、诠释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建构主义、新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各种理论思潮先后涌现,形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自由创造书面。 当代法国思想,是由一批卓越的法国思想家和优秀的法国知识分子所创造,并不断充实和发展起来的集体思想产品。列维-斯特劳斯、拉康、罗兰·巴特、福柯、德里达、利奥塔、鲍德里亚、布迪厄、里克尔、德勒兹……这些光辉名字所隐含的重大历史意义及其对整个世界文明的贡献不言而喻。 本书所要呈现的,是从20世纪中叶到21世纪初的五十年内法国思想的演变历程,包括它的思考主题、思维模式、论战过程、重构以及由此导出的各种带启发性的重要思想观点的形成及其实际效果。作者在旅居法国生活、学习和研究的二十多年中,对法国思想和文化耳濡目染,与法国思想家们往来相交。向中国介绍法国当代思想,用法国哲学学会主席雅克·董特的话说,是“再也找不到别的任何人,可以比他更好地描绘出来”了。
第二节 波伏瓦的《第二性》及其影响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60年代期间,法国妇女运动虽然还呈现为由不同意识形态背景所控制的派别分歧,在不同程度上也延续着妇女争取政治经济平等的社会运动,但是,总的来讲,这一时期的女性主义运动,已经不是传统的妇女社会运动,而是一场伴随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和新马克思主义等整个思潮的崛起以及各种社会运动的发展而展开的社会文化革命。关于这一点,这一时期,作为最杰出的女性主义思想家,西蒙娜·波伏瓦(simonede Beauvoi,1908—1986)在《第二性》中明确地指出,关于“女人”的问题,如果只是遵循和停留在传统文化的原则的话,那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止,所有该谈和该讨论的事情,似乎都已经谈到了。再说的话,就只能是不断重复过去说过的话。这也就是说,如果遵循和停留在传统文化的原则,女人的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西蒙娜·波伏瓦讽刺性地指出,在传统文化范围内,女人问题的解决又意味着女人已经不再存在了,女人已经消失。传统文化对于女人的论述以及在传统文化范围内寻求女人的解放,已经自然地毁灭女人自身。“女人”随西方传统文化的产生而产生,又随传统文化的发展而消失(Beauvoir,S.de 1949:I.1l一12)。
西蒙娜·波伏瓦成功地将存在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结合起来,结合当代法国社会及文化的具体特征,创建了新的女性主义理论,不仅在法国当代思想界占据着重要地位,而且,也成为整个西方社会现代女性主义的先锋。西蒙娜·波伏瓦还特别注意到从西方社会文化的历史脉络,特别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的资本主义现代文化对于女人的扭曲和否定。她指出,启蒙思想家和现代的各种社会革命家,都把女人当做是由“女人”的语词所任意指涉的那些人,而不是像男人那样只是依据他们的自然性别而被确定。资本主义的现代文化虽然标榜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原则,但由这些原则所建立的现代社会文化制度及其文化产品,都把女人纳入由这些文化所规定的范畴之内。显然,现代社会中的男女两性关系,并不是自然的两性关系,并不是自然界的阳电和阴电之间的那种关系(:Ibid.:14)。所以,西蒙娜·波伏瓦说:“人类是男性的,而人和男人并不是根据女人自身而是根据相对于他的关系来界定女人的。女人并不被当做是一个自律的生命生存物(comme un你tre autonome)(:Ibid.:15—16)。”“女人,除了男人决定她的以外,什么也不是。因此,当人们谈到‘性’的时候,主要是想要说,女人主要是相对于男人才是一个有性的生命体。也就是说,只有对于男人,对于他,女人才是性的,才是绝对的女性。她是通过同男人的关系,而不是通过男人同女人的关系而被决定的。她是相对于主要的男人而变成为非主要的女人。他是主体,他是绝对,她是‘他者’(Ibid.:16)。”在西方社会中,即使是在已经实现了民主化、法制化、科学化和平等化的当代社会中,女人始终都是被当做男人的附属品,根据她同男人的关系而决定她的社会文化地位。女人由此完全失去独立性和自主性。一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人权至高无上”的口号,都只是适用于男人,女人赤裸裸地被排斥在整个社会文化体系之外。西方文化的整个体系和规范,使女人“自然地”被列为双重约束的对象:成为社会文化的一般约束,同时又受到男人文化的特殊约束。“男人在做男人时是正当的,而女人在做女人时却是不正当的。就是说,古时候,人们用垂直线测量倾斜的东西,现在男性就是人类的绝对标准”(Ibid.)。
西蒙娜·波伏瓦指出,在人类历史上,曾经存在过没有父权文化统治的神话时期,那就是由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fen,1815一1887)提出并被恩格斯采纳的所谓“母系社会”(1a soci6t6 matrilin6aire)。恩格斯认为,从母权制到父权制的转变,是“女性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 (Engels,1985[1884])。但是,女人的那个黄金时代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神话。说女人是“他者”,就是说男女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相互关系。在男人之外的大地、母亲、女神,通通都不是他的同类。女人的力量被认定是超出人类范围的,所以她在人类的范围之外。社会始终是男性的,政权始终握在男人的手中。列维一斯特劳斯在研究原始社会结束时宣称:“公众的或纯粹的社会权力始终属于男人。”对于男性来说,他的同类永远是另一个男性。也就是一个与他相同的“他人”。社会上所谓的相互关系是在男人之间建立起来的。以各种形式表现于社会的二元性,使男人群体之间相互对立。女人只是财产的一部分,为每一个男人群体所拥有,是这些群体之间进行交换的中介。所以,女人从未形成过一个根据自身利益形成的、与男性群体相反的独立群体。她们同男人也从未有过直接的自主关系。列维一斯特劳斯说:“那种对婚姻十分重要的相互关系,在男女之间并未形成,但它却要借助于女人而在男人之间形成。女人只不过是为此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机会。”而且,从权力运作的角度来看,女人始终都只是权威的媒介,而不是实际拥有权力的人,女人的现实处境同各种权威并没有内在关系。
西蒙娜·波伏瓦并不满足于揭露西方文化上述“制造和歧视女人”的事实和历史,而且进一步分析了上述事实和历史在整个西方文化史上的社会化和内在化过程。西蒙娜·波伏瓦通过一系列理论上和事实上的论证,揭露西方社会整个文化体系和制度的运作,都围绕着使女人在社会化和内在化过程中成为次于男人的“二等公民”的基本轴心。她强调上述事实和历史同时也成为西方人,包括女人在内的思想意识和精神心态模式化的基础。也就是说,女人不仅要遭受实际上的歧视,而且也要迫使她自己在思想和精神方面接受社会文化的扭曲操纵,使她们不仅在身体上,而且在精神上和思想上,里里外外全部地失去自我。正是在上述不合理的男女两性关系基础上,同时产生作为西方文化基本概念的“自身”、“主体”、“他者”和“客体”及其相关思想意识(Beauvoir,s.de 1949:I,16—23)。
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上下两卷七个部分,几乎已经全面地论述了性的问题,特别是关于女人的社会文化地位问题。也许是西蒙娜·波伏瓦,真正成为了西方文化史上第一位将两性关系问题同西方文化和整个人类文化的产生历史整体联系在一起的杰出女性思想家。她指出,性的二元性如同其他一切的二元性一样,是通过一场冲突而呈现出来。因此可以理解,如果两个当中的一个,成功地向另一个强制地造成它的优越性,那么优胜者就变成为绝对者(Ibid.:23)。她对于女性问题的全面论述,几乎使在她之后的任何研究女性问题的人,都很难超出她的研究范围。从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末,法国任何女性主义思想家,都不得不从她的理论研究成果中吸取营养,作为进行进一步探索的不可忽视的出发点。P.665-667
对于一位法国人来说,获悉中国公众从此将拥有一幅关于法国当代思想的宽广画卷,该是多么高兴!这幅画,除了高教授,再也找不到别的任何人,可以比他更好地描绘出来;他在近几十年来,生活在法国,积极地参加各种最重要的研讨会、学术会议和代表大会,还密切注意法国书籍、杂志和期刊的出版状况,并会见过许多法国名流,同他们对话;与此同时,更不用说,他还向法国人介绍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为了这部经长期努力而出版的著作,请允许我表达热诚的谢意!
高教授以其周密的洞见,将最近五十年,呈现为一个整体;这一整体,并不是人为地勾划出来,而是由实际的历史自发地构成。关于精神活动,最好不要过于严谨地划定日期。在各个学科的平行发展中,在各种不同的、然而由于具有共同方向的内容而相互联系的各种著作之间,往往滑行着或多或少比较明显的时间差距。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二十世纪末之间所展现的这个时期,尽管有大量的各种类型的产品,确实形成了一个可证实的同一体。走出第二个千禧年,并不仅仅标志着一个年代上的分段;透过斯大林主义在东欧的崩溃,美国在经济和军事方面对于世界大部分地区的控制权的确立,中国令人印象深刻地发展成为强势而又有威望的国家,以及与此同时,亚洲的尊严普遍地受到确认,所有这一切,使人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里程碑式的断裂。
在两个时端之间所发生的这些实际演化、进步和倒退,在法国思想的镜面上,往往以非常生动活泼,有时忠实,但更经常的,是以折射或变形的方式,反映出来;就好像在别的民族那里,也以另一种方式所做过的那样。法国的发展的最清晰的特征,也许就是他们同过去的文化和思想方面的决裂,或者,是他们在主观意愿上同过去的决裂。而与此同时,他们以更加善意的态度接受外国的,特别是德国的影响。法国的文化和思想上的往昔成果是非常丰硕的。在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当中,笛卡尔,举例来说,就为观念论提供了新的基础,并使之同现代科学联系在一起。十八世纪的清醒的批判和唯物主义,为法国文化铭刻了到处受到称颂和羡慕的、不可磨灭的标记。
当然,这些旧有的成果,在今天并不是完全受到否定。但新的思潮似乎更多地倾向于忘却这些富有盛誉的过去;或甚至对它抱有恨意。在很短时间内,各种各样的理论,突然产生、盛行、并消失;它们自诩彻底翻新,狂热地强调、并致力于他们的区别性,同时又相互粗暴而激烈地进行争斗。在哲学、社会学、民族学、语言学以及精神治疗学等领域,在一种疯狂竞争的环境中,上述各种理论在反对它们的前身的过程中成长起来。这就像一种古怪的赛跑,但实际上,真实的情况,往往是在语词的彩漆之下,新鲜的东西比他们所期望的还少,决裂也并不是那么彻底。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各种命运陪伴下、沿着其自身的道路发展的传统基督教哲学和马克思主义之旁,冒出了现象学、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知识论学派和后现代主义。
人们都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所有这些,随着时间流逝,相互评估,也许会出现同样的某些夸张;但以反面的意义来说,它们犹如昙花一现的流行。对于患有特殊疾病的法国来说,文化流行的不停的表演是轻而易举发生的。
接着,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所有这些泡沫般的动荡既然已经缓和下来,法国似乎处在一种欠缺的状态。再也没有新鲜东西!这个国家期待新的英雄们,由他们鲁莽地搅动文化舞台,并再次唤醒他们的嗜眠麻木之徒来充当演员。
在世界各地引起那么多反响的这场法国式震荡,还剩下什么?
由于获得确实的和具有敏锐洞察力的告知,高宣扬这部书的读者,享有能够客观地从外部对这些丰富内容进行理解和判断的特权。该轮到民族学家们和知识社会学家们,去研究和评价这些民族学和社会学;该由哲学家们去思考这种哲学:以他们依据中国思想精神所形成的标准来判断。他们是否表现严谨?根据科学的公正态度,人们期望这样。
但很了解中国朋友的法国人,知道中国友人,会以致使法国人经常兴奋的盛誉,使用闪烁的语词和方式,清醒和友善地接纳那些真理的颗粒和有价值的意愿。所以,高宣扬在这里扮演了「说情者」的角色:接受这些知识和反思的灿烂花朵,但不要把它们当作神圣不可触犯的偶像,而是把它们当成某种珍贵的原始数据,然后,以此为基础,轮到你们自己去加工创造。做出符合明理的选择,使你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产生出新成果吧!
但愿每个民族,每种文化,都能够以它们本地和合时宜的方式,以历史的节奏,透过它们的奉献,为他者服务。谨此致以同事之情谊。
贾克·董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