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王蒙多年来撰写的对中国文化界师友的印象和回忆文章30余篇。他以一贯幽默生动的语言，通过与他们相处时所发生的一件件小事，将人物的真实形象以速写的笔法立体地呈现出来。这些人物大多都是文学界名流，但王蒙并非一味捧拥，对他们的短处也有所善意地揭露。

序：人与时间    1

邵荃麟  

 你就这样含冤离去了么?    1

写文章纪念亡者，这还是我生平的第一次。去年我才知道您去世

时的情况。被隔离时终夜无眠的咳嗽，死后一年才通知家属，连

骨灰也没有领到……

萧也牧  

 一个甘于沉默的人     8

一九六三年，我去新疆前夕，他到我家表示惜别，我留他吃饺子。

第二天，他要了出版社的车把我们全家送到火车站，然后是站台

上的挥手，离去。后来我听一个在团中央干校的同志告诉我，也

牧同志死得很惨。

华霞菱

 华老师，你在哪儿?    13

华老师，您还记得我的第一次造句(那是我“写作”的开始呀)吗?

您还记得我的两次犯错误吗?还有我们一起喝油茶的那个铺子，那

是在前门、珠市口一带吧?

萧殷     

 鞠躬尽瘁的园丁     19

一九五五年春天，只有二十岁又半的我惴惴地推开了赵堂子胡谈

话中涉及到一位被批判过的作家。“我向来是实事求是的。那位

作家说过什么话，我听见了，但我不认为那是反党性质，我就坚持

说，那些话里并没有反党的意思，你要那么理解是你的事情……”

江南     

 何期泪洒“江南”雨    25

美籍华人作家刘宜良(笔名江南)先生被暗杀的消息把我惊呆了!我

曾劝告他多加小心。江南总是哈哈大笑：‘‘在美国，他们不敢!”

克里木.霍加

 满面春风的好人    30

我是怀着崇拜而且羡慕的心情来见他的，却发现他活得正狼狈，里

里外外传播着他的“问题”。

铁依甫江 

 遥望天山，欲哭无泪    34

老铁学会了做检讨，所以每次运动都能化险为夷，又因为诗名赫赫，

运动了半天还是著名诗人、十三级干部老铁。

陆天明

 九死未悔的郑重    40

他的几近乎“呆”的劲儿与特有的聪明使我想起年轻的时候，例如

五十年代的自己。他的大头、他的眼睛、他的目不转睛的执著，都

很可爱，又有一点点可怕。还有相当的可悲。

刘力邦  

 我还能遇到这样的人么?    45

那时候我实足年龄才十五岁零七个月，一个十足的人小心大的革命

家。刘力邦同志比我大十多岁，当然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她就是老大

的大人了。

胡乔木

 不成样子的怀念    50

我举例问到了关于毕加索的评价，我想知道他个人是否欣赏毕加索

……他的回答出我意料……。他大概仍然想保护一些人。但是这次

已不是一九八二或者一九八三年。他本人也处于几位文坛批判家的

火力之下。在一次“点火”的会议上，几个人已经用“大泰斗保护

小泰斗”这样的说法攻击乔木。也有的人干脆点出了乔木的名。

 旧事旧诗偶记     62

一九八一年夏，我收到胡乔木同志一封信，说是他在医院中读了我

的一批小说，非常高兴，乃赋诗以赠。我是个马大哈，后来就再也

找不着乔公的赠诗了……

毕淑敏

 作家——医生     66

如果她的署名是阿咪、狂姐、原水爆或者荷兰豆，也许我早就读过

她的作品了。然而她的名字是毕淑敏，这名字普通得如——对不起

——任何一个街道妇女。

夏衍

 提炼到最后的精粹    71

他的离去也是颇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一日，他

清晨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就感觉不好，发了点脾气，摔了一样器皿。

于是他自觉不对头，找了子女来，从容地、周到地、得体地吩咐了

两个小时以后，他昏迷过去，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

乔羽

 人人称他乔老爷    80

激动中他宣布说：要唱一首《恨不相逢未嫁时》，献给在座的一

位美丽的姑娘。底下这首歌，乔羽先生唱得几乎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哈哈，乔老爷呀乔老爷，我算是抓住你掉了老爷的份儿的瞬间啦!

周 扬

 目光如电     84

然而周扬很激动，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由于我坐在前排，我看到他

流出了眼泪。实实在在的眼泪，不是眼睛湿润闪光之类。

 悲情的思想者    93

我一九五六年听他在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会议上讲话，他

说：“在座的各位是搞形象思维的，而我是逻辑思维的了，哈哈哈

……”他开怀大笑……

陈染

 凡墙都是门     111

她没有脱离凡俗，却又特立独行，说起话来针针见血，挺狠，满不

论(读lin)。她有一个又冷清，又孤僻，又多情，又高蹈，又细腻，

又敏锐，又无奈，又脆弱，又执著，又俏丽，又随意，又自信自足，

又并非不准备妥协，堪称是活灵活现、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世界。

冯牧

 一以贯之的身影    117

即使在人人都有自认为正当的原因对文坛绝望对作协撂挑子的时候，

还会有一个冯牧在那里窝着火，忍着气，支撑着，维持着。

陈荒煤

 党和人民的一匹老马    123

我想起了十五年前，当时正在讨论一部电影的问题，在一个层次很高

的学习会上荒煤发言，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就是心有余悸”，然后

他替中青年作家说了许多话，一直说到稿费和所得税，力图证明现在

的中青年作家没有过几天好日子……

丁玲

令人思量和唏嘘    128

一位老大姐作家根据当时的形势特别强调要严格要求作品的思想性。

话没等她说完，丁玲就接了过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什么思想

性，当然首先要考虑艺术性，小说是艺术品，当然先要看艺术性……”

附：陈明《事实与传说》  

周巍峙

仁者之风巍峙也     155

他永远是忙碌的，他的精力也永远是十分充沛的。有些场合我们还会

碰到一起，他走路快我是早领教过了的，他上楼梯也快得吓人，有时

一次登三级……

王任重

 切身的怀念     159

一九八七年初，他找我，想帮一个犯了严重错误、面临着严重问题的

文学界人士的忙，他说：“我们这些人是有经验的，我们知道对人的

处理一定要慎重，我们要想想办法。”

王小波

难得明白    163

文学界有没有糊涂人呢?我们看看王小波明白在哪里就明白了。

曹 禺

 永远的雷雨    177

他还感慨地说：“这几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呀!王蒙你知道吗？你知道

问题在什么地方吗?从写完《蜕变》，我已经枯竭了!问题就在

王 昆

 踏遍青山歌未老    188

有一次著名老旦李金泉正在表演时，毛主席问王昆唱老旦的可不可以唱

花脸，王做了否定的回答，毛主席说“你这个人未免保守”。

宗 璞

 兰气息，玉精神   198

宗璞从不关心自己的俗务。是真名士自风流，她至今没有高级职称，她

常常为看病的事犯难——胡乔木已经仙逝，没有哪个为她

韦君宜

独一无二的纯洁和认真    202

到了一九六二年，情况刚刚好一点，我就收到当时由君宜同志主持的人

民文学出版社的约稿信，继而，她与黄秋耘同志多次与我见面，他们千

方百计地帮我想办法，希望《青春万岁》能顺利出版。

冰 心

最本色的中华小老太太    206

与世纪同龄的冰心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十来岁，我的父辈已经是她的读

者了。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买了一本旧版的“全一册”《冰心全集》，我

至今记得我的父母看到这本书时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兴奋的光芒。

冯骥才

灿烂的笑容   210

一物降一物，有了冯骥才，牛皮张贤亮才受到了一点约束，不至于“上

房揭瓦”……

铁凝

一个把自己放在书里的作家    214

铁凝是一个把自己放在书里的作家，你从书里处处可以感到作者的脉搏、

眼泪、微笑和滴自心头的血……

李一氓

 永远的怀念    231

他有时屈指算一算，说是那时的大作家多还是解放前成长起来的，新中

国自己的大作家还是太少太少了。

黄秋耘

 官愈做愈小的老革命    235

老年以后，每次与他见面，他都给我以泪眼迷离的感觉。有一个作家对

我说：秋耘是那种“官愈做愈小”的老革命。戏言乎?不平乎?呜呼！

张光年  

 形象与境界长存  241

小平同志说，闭关锁国的结果只能是贫穷落后、愚昧无知。光年听了，

五内俱热，给我讲的时候，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洁

极限写作与无边的现实主义   247

张洁的语言七抡八砍，鬼斧神工，妙趣灵气，自成一体，真让你没了脾气。

巴金

 我们的一面旗帜   259

他常常显得有点忧郁，他不算太幽默，他的文章也像是与你喁喁谈心，而

每一个字都燃烧着热烈，都流露着真情。

波——

难得明白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拿起王小波的著作，原来接触过他的个把篇议论文字，印象不错，但是现在热到这般地步，已经有“炒死人”之讥在报端出现。我不敢跟着哄。

王小波当然很聪明(以至有人说，他没法不死，大概是人至清则无徒而且无寿的意思)，当然很有文学才华，当然也还有所积累，博闻强记。他也很幽默，很鬼。他的文风自成一路。但是这都不是我读他的作品的首要印象，首要印象是，这个人太明白了。

十多年前，北京市经济工作的领导人提出，企业需要一些“明白人”。什么是明白人呢?不知道最初提出这问题来时的所指，依我主观想法，提这个问题就是因为我们当时糊涂人实在不少。而“明白”的意思就是不但读书，而且明理，或日明白事理，能用书本上的知识廓清实际生活中的太多的P163糊涂，明白真实的而不是臆想的人生世界，如同毛泽东讲王明时讲的，需要明白打仗是会死人的，人是要吃饭的，路要一步一步走的。明白人拒绝自欺欺人和钻牛角尖，明白人拒绝指鹿为马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明白人拒绝用情绪哪怕是非常强烈和自称伟大的情绪代替事实、逻辑与常识，明白人绝对不会认为社会主义的草比资本主义的苗好，因为愈明白愈知道吃饭的必要性，明白人也不会相信背一句语录就能打赢乒乓球，哪怕世界冠军声称他的金牌是靠背语录赢来的。盖人们在发明和运用概念、发明和运用知识的时候也为自己设立了许多孽障，动不动用一个抽象的概念抽象的教条吓唬自己也吓唬旁人或迎合旁人，非把一个明白人训练成糊涂人才罢休。

文学界有没有糊涂人呢?我们看看王小波(以下简称王)明白在哪里就明白了。P164

对于我来说，人的纪念就是时间的记忆，就是生命的见证。

活到七十岁了，一想，那么多师长关心过我，帮助过我，为我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年轻人令我神往，令我怜惜，而又禁不住对他们说点什么。

而一代一代的人活得都那么不容易。

而他们也是和我们或者更年轻的人一样的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冲动与计算，一样的得失与矛盾，一样的诚挚与悲欢，也一样的冒傻气和软弱，有时候却又是豪气满乾坤。

我不想“审父”，也不想在子侄辈们面前一味地被审。我对师长们有时确实是感激涕零，但又不想仅仅是感激涕零。我只能平视他们。在视他们为师长的同时视他们为益友，好友，诤友，需要关爱的老人。如果仅仅从年龄上说，他们处于“弱势”。

对于比我年轻的人，就更是这样了，我非常羡慕他们，也知道他们未必能避免我们年轻时的幼稚与冒失，自以为是与自我作古。同时我特别想从他们身上得到冲击，好保持自己老得慢一点点。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更年轻的一代的。

我渴望的是一种相通，一种直言，一种不被什么代沟不代沟囿住的爱心和善意。

写人的时候我带着几分二愣子劲儿，因为吾爱吾师吾友，吾更爱真理。吾爱真理，所以才爱吾师，敬吾师，爱吾友，哪怕由于过分直言而被友人痛恨一时。请问，如果对于友人还不敢说实话，一辈子还有机会讲几句实话呢?而始终不讲实话，不是活活要憋死了吗?

当然，我写到的也仅仅是管中窥豹，只有一斑而已。

是为序。

王

蒙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