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那时岁月才叫岁月,欲望简单,快乐单纯。四分钱的冰棍,六分钱的雪糕,大家都长四环素牙,都吃脏兮兮的糖人,都在作文里写“我是一个中国人”,都在课桌上刻“笑傲江湖”,都会唱“昏睡百年,国人皆已醒”,都会背所有可笑的广告词,都会不惜一切地去看电影,从六分钱的学生票一直看到一毛二、二毛、三毛、五毛、一元、一元二、一元五、二元……最美好的岁月过去了。
本书涵盖的题材,粗约言之,可分文学和电影。此外该书还以一半的篇幅收录作者杂记人间世的文字。书中文字俏皮、乖巧、风趣、幽默。经营意象,时见匠心。讽喻世情,软硬兼施。
《慢慢微笑——毛尖自选集》涵盖的题材,粗约言之,可分文学和电影。毛尖对电影的爱好,到了情痴的地步。在《光影岁月匆匆过》中,她作了交代:“回想起来,少时看了那么多电影,真还一次也没迟到过,连在片前加映的科教片也从来不舍得错过。好像是,人人都迷恋灯光骤然熄灭的那一刻,那一刻就是梦的形状,灵魂出窍,不知今夕何年。”
除了文学和电影外,这本书还以一半的篇幅收录作者杂记人间世的文字。她上海出生,在香港念过书。两地红尘,奔流眼底,经历久了,观人论世,自然比乡原辈通情达理。撒起野来,更是万夫莫敌。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个月小国寡民的日子下来,渐渐也习惯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生活变得纯粹起来,看书、教书、做饭、睡觉。以前很少看新闻联播的,现在连新闻专题片也跟着看,看白衣天使出生入死,宣誓把青春和热血献给祖国,也两眼发热。
年轻的护士在一线永远倒下了,她的医生丈夫眼泪未干,背过记者话筒,转身又没入重症病房了,画外音说这是怎样的克制力啊……
电视上没有看到那个失去妻子的医生的脸,他宽宽的背影显得无比孤独。他转身入病房的刹那我觉得他内心已然决堤,他其实没有克制力,他需要回到妻子死去的地方,把自己也献祭出去。
八百年前,少年元好问赴并州应府试,遇一捕雁者,告知曰:“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地而死。”元好问因此买下两雁,把它们同葬汾水之上,并作《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生命需要守护,情感更需要。在这次抗非典的全民运动中,“生命”似乎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珍视,但是,我总觉得,这个大鸣大放的“生命”概念其实又无比虚空,这里的“生命”只剩下了“命”,成千上万个和“生”所链接的细节都被抹去了。不要亲吻,不要拥抱,亲爱的你不要来,亲爱的我也不能去,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都是木头人。
普鲁斯特这样描述爱情的消逝:我们听到她的名字不会感到肉体的痛苦,看到她的笔迹也不会发抖,我们不会为了在街上遇见她而改变我们的行程,情感现实逐渐地变成心理现实,成为我们的精神现状:冷漠和遗忘。但是,他笔锋一转,说,其实,当我们恋爱时,我们就预见到日后的结局了,而正是这种预见让我们泪流满面。
今天,当生命和隔离被一次次地并置时,我想起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某个阳光斜射的时刻》,再次感到有什么东西“玄妙地伤害了我们,没有任何伤口和血迹,却在意义隐居的深处,留下记忆”。
P273-P274
序
刘绍铭
我读毛尖收在《慢慢微笑》的文稿,随手做“眉批”,把零星印象记下来。我看到从文字组合出来的毛尖小姐,俏皮、乖巧、风趣、幽默。经营意象,时见匠心。讽喻世情,软硬兼施。
话说《和你在一起》文中有一只蜜蜂,上了年纪,还是碰不到瞧得上眼的男朋友,把心一横嫁了“老外”。婚礼上,姊妹淘怪而问之曰:“上国衣冠,何忍沦为蜘蛛妇?”新娘叹口气说:“丑是丑了点,好歹是个搞网络的。”
蜘蛛那边的兄弟辈,也为新郎不值。怎么搞的,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新郎背过身,掩嘴说:“是有点不习惯,不过好歹是个空姐。”
毛尖这则“喻世明言”,是冲着今天上海赶时髦的风气而来的。“上海是颇有点蜘蛛蜜蜂精神的,时刻瞅着国际行情,干什么都图个‘我也有’。……在这个爱面子的城市,任何东西都是讲究来头。”
其实毛尖侧写人物,比描绘昆虫族类更见功夫。可举《不良老年》为例。被描的是出版界大老沈昌文。好毛尖,劈头就语惊四座:“第一次见到沈昌文先生,是吃了一惊的,他看上去太不像知识分子,不儒雅不清高,整个人暖平乎兴冲冲,散发着我们宁波汤团的热气。”
淡淡几笔,已见“软硬兼施”的看家本领。把一个倾了半生心血编《读书》杂志的读书人说成“不儒雅不清高”,端的是出言不逊呵。幸好她马上补过,施展软功。“暖乎乎兴冲冲”对沈先生说来实是一种妥贴的恭维。
这位有“不良老年”之称的沈先生,自小失学,“十三岁进银楼学艺,美国兵带着妓女来买首饰,他用不三不四的英文招呼,Hi,Mr Truman!Hi,Mr Roosevelt!洋大兵听了一激动,生意就做成了。”
沈老为什么跟后辈说这些与“学术”无关的往事?因为他不想被人看成“精神贵族”或“知识分子”的模样。看来毛尖软硬兼施的招数,也不是乱来的。沈先生既以“老混混”形象现身,荤话说说,素乐融融,毛小姐也顺他心意成全了他。她说对了:“武侠小说中的那些不世高手,一出场,常常让人误以为是少林寺的烧火僧。”
毛尖还有一种独门武功。她可以把一些风马牛的题目搭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你说着,呃,却有本领教你听得出神。董桥与世界杯,原是两码子事,但在球赛上演的那天,她决定借董桥的《从前》来助兴,打算看一场球赛读一篇故事。结果呢?“开始几天节奏控制得很好。法国队第一场输球的时候,我读了《旧日红》,绿茵场上的怅惘正应了董先生文中的‘情何以堪’!”
法国队输给丹麦那天,她看完了《榆上景》,最后一句“我要你回来”,正好“呼唤出了亿万疼爱齐达内球迷的悲痛心愿”。第二天,瑞典茶毒阿根廷,应了《雪忆》的结尾:“暮色沉沉,满脸是泪。”
董桥书中的记叙,配合着球赛的发展,读来竟有《推背图》的况味。作者晚上辗转反侧,电光一闪间,有点后悔选了《从前》当世界杯读物,因此书“凄婉入了骨髓,通了灵异,表面上暗香浮动,内里却一片招魂声”。
毛尖情深款款的笔墨,以纪念张国荣一篇最为淋漓,文字也最凄艳。“四月一日晚上,我打开电视等着他笑嘻嘻的又活过来,黑夜里有无数的人和我一样等着,还有人试图讲笑话,说从前从前从前愚人节……结结巴巴,终于哭了出来:‘哥哥,你不许走!’”
哥哥,你不许走!悼念张国荣期间,坊间出现了多少追思文字,却少见像毛尖那样捉摸到“哥哥”的演艺和情色:“……也许是他拔枪的姿态不像周润发那样气势磅磚,他的动作总带着点脆弱而忧伤的质地,宛如佳人断弦,好比美人裂帛。不过,他又绝对不是不性感,《春光乍泄》里他有多少萎靡不振,就有多少缠绵低回,他的眼神和嘴唇带着鸿蒙初辟时的柔嫩和恍惚,说不清是男是女,但同时征服男人和女人。”
《慢慢微笑》还有一篇情深款款的好文章:《姐姐》。说的是姐姐伍拉和弟弟亚历山大在安哲罗洛斯(Theo Angelopoulos)电影《雾中风景》(Landscape in the Mist)的故事。姐弟二人手拉着手,跳上从雅典开往德国的火车,去找寻从未谋面的父亲。
刚长得像桌子那么高的亚历山大走进一家小饭店,跟老板说:“我没有钱,可是我很饿。”他想要一个三文治。老板不肯让他白吃。他踮起脚收拾了一张狼藉的餐桌,挣到了一个三文治,出来时遇上了四处找他的姐姐,把手上的三文治一半给她,说:“我挣钱买的。”
这对私生子寻父记只是《姐姐》的序幕。毛尖这篇文章,文本交涉,把电影、文学、民歌交错引述,浑然成为感人心肺的姐姐颂。摇滚诗人张楚唱道:“姐姐我看到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污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这两句话,也是替亚历山大说的。他姐弟俩,到了火车站,没钱买票,姐姐毅然走到蹲在月台上抽烟的一个年轻士兵身旁,说:“能给我三百八十五德拉克马吗?”
“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哦!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姐姐不用害怕,因为弟弟长大了。毛尖说十多年来,每次在校园听到张楚这首歌,总觉一阵心酸。因为“‘姐姐’代表着尘世里百折不挠的柔情,和所有最悱恻动人的生命细节相关;还因为‘姐姐’总比我们更早和生活短兵相接,流更多眼泪受更多委屈。”
毛尖多次听了张楚的歌后,领悟到姐姐原来是“对生活的一种命名”,象征善良、勇敢、纯真和对弟弟不离不弃的柔情。
《慢慢微笑》涵盖的题材,粗约言之,可分文学和电影。毛尖对电影的爱好,到了情痴的地步。在《光影岁月匆匆过》中,她作了交代:“回想起来,少时看了那么多电影,真还一次也没迟到过,连正片前加映的科教片也从来不舍得错过。好像是,人人都迷恋灯光骤然熄灭的那一刻,那一刻就是梦的形状,灵魂出窍,不知今夕何年。”
除了文学和电影外,《慢慢微笑》还以一半的篇幅收录作者杂记人间世的文字。她上海出生,在香港念过书。两地红尘,奔流眼底,经历久了,观人论世,自然比乡原辈通情达理。撒起野来,更是万夫莫敌。你看她在《亲爱的盗版》中怎样为盗版录像带的功能说项:
“当然我们知道盗版是违法的,知道我们这么热爱盗版也是违法的,但是生活中总有些什么是需要偷偷去做的,总有些什么是需要黑夜掩护的,总有些什么吧?不然,全世界都是齐刷刷的阳光,全是牧师全是党员全是同志怎么玩呀?”
本文一开始就点出了毛尖文体的特色:俏皮、乖巧、风趣、幽默。《亲爱的盗版》有现成的例子。“WTO(世贸组织)像教导主任的脸,书包里的课外书一律上交,不许窃窃私语不许违法乱纪不许不许不许。”
不许。不许?不许!因此,“哥哥,你不许走!”毛尖文字,乱石崩云,出人意表如斯,煞是可观。
刘绍铭教授到上海来,柳叶约了吃饭,席间,刘教授说,你们在《信报》上的“上海通信”,我是看的。他这随口一说,我却心头一热。告别的时候,便说了好几次,“下次再来啊”。
好久没见他来,却突然来了传真,说,整理整理,好准备以后出个自选集啊。
青天白日下,把刘教授的传真又看一遍,想着,这不是半仙酒后失言吧?后来,他又多次提起,不妨出个自选集的事,我才诚惶诚恐地编出了这本自选集,分四辑,第一辑,“布鲁姆斯伯里情事系列”,刚在《万象》开了头,写了四篇,先收在这里;第二辑是电影文学中的男女,取名“没有人是完美的”,多是《万象》文章;第三辑散文随笔,多在《亚洲周刊》《书城》《上海文学》《新民周刊》等杂志发表,“被剪贴的告白”作为标题放在这里还算实事求是;第四辑是一组关于上海的随笔与《信报·上海通信》的一小部分专栏文章,算是“亲爱的上海”。
自然,像所有的后记那样,我要感谢的人也很多。感谢刘绍铭教授赐序勉励,感谢颜纯钩先生提携后辈;感谢林行止先生和陆灏先生,没有《信报》和《万象》,我现在大抵还在鼓勇气投稿;感谢董桥、郑树森、李欧梵、陶然诸先生,他们给予我的关心和指教都非常难忘。
最后要感谢读者。我想起张爱玲的《爱》,但愿,在无涯的书架上,看到我的小书,亲爱的读者,会轻轻说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即使你最后走开了,我终究会记得,你曾经在我的小书前“站了一会”。
毛尖
2004年3月3l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