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富歇那份独特的、叫拿破仑如此害怕的天才,并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这个国民公会的不起眼的议员是当时最出类拔萃也是最不易为人理解的人物之一。他在革命的风暴中诞生成长,在督政府治下攀登上峰巅。他思想深刻,既登峰巅,能够立足于过去的经验而预见未来。随后,在闪电般的雾月十八日政变中,他突然表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灵活机变,仿佛平庸的戏子,火花一闪,成了天才的优伶。”巴尔扎克如是说。
本书就为你揭密一代幕后政治家的真实面目,从而参透他们藉以得势的危险的秘密。相信该书对研究政治家类型学的学者和想了解西方政客的读者有所启发。
约瑟夫·富歇是古往今来最为卓异的人物之一。他曾在心里搏斗中战胜了拿破仑和罗伯斯庇尔;然而历史却把他作为跑龙套的配角,无动于衷地推到后排。
此人历来口碑极坏,被认为是天生的叛徒、阴谋家、阿谀奉承之徒、职业的风派,等等。他代表了政治家的一种类型——幕后政治家。茨威格认为,在实际生活中,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出类拔萃的心智,而是低下得多的这类幕后政治家。他指出,我们为了自卫,应当看清这一类人的面目,看透他们得势的秘密。
选举时,约瑟夫·富歇是三十二岁。他绝称不上是美男子。身体精瘦枯槁,几乎没有肉,一张窄窄的、皮包骨的脸,紧绷着皮肤,很丑,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尖尖的鼻子,线条分明、老是紧闭着的薄嘴唇。惺忪的肿眼皮里面隐藏着一对冷冷的、没有表情的眼睛,灰色的、猫一般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玻璃球。这张脸,这个人,仿佛整个儿地有毛病,那就是缺乏生气:他的样子像是煤气灯底下的人影,蔫蔫的,灰不溜秋。眼睛里没有光芒,举止间没有活力,嗓音中没有金属般的音色。细细的一绺绺头发,火红色的、淡淡的两道眉毛,灰白的脸颊。仿佛是色彩不足,没法给他的脸涂上健康的颜色。这个坚强的、工作精力充沛非凡的人,看起来老是像个疲惫虚弱的病包。
端详着他,每个人都会以为他的血管里不可能流着殷红的热血。他的性格确实属于冷血一类。粗野的、能把人毁掉的情欲和他无缘,女人和赌博都迷不了他的心窍。他不喝酒,不喜欢挥霍,不曾领略过体育运动的乐趣。他在户内,在文件堆中过日子。他从来没有流露出过愤怒,脸上从来没有一块肌肉颤抖。他的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上只带着淡淡的笑,有时彬彬有礼,有时含着嘲讽。谁也不会在这副土灰色的、无精打采的面具底下发现真正的激动的迹象;藏在红肿的眼皮里面的眼睛,永远不会暴露他的意图和他的思路。
这执著的冷静便是富歇的主要力量。神经左右不了他,感情诱惑不了他,激情的火花严严实实地隐藏在脑门里面。他极善于控制自己,同时虎视眈眈地注意着别人的错误。他听任别人受尽情欲的煎熬,耐心地等待他们衰弱或在丧失自制力之后暴露他们的弱点,然后他给予无情的一击。他这份冷漠的耐心,具有可怕的优势:凡是能够这样静待时机、能够这样潜伏隐蔽的人,准能瞒哄过最最有经验的对手。
富歇很善于做一个不动声色的仆人:眼睛一眨不眨,平静地把最最粗鲁的辱骂听下去;带着冷冷的一丝笑,把最最难堪的侮辱咽下肚。威胁也罢,愤怒也罢,都摇撼不了他的冷静。罗伯斯比尔和拿破仑都在他那铁石般的沉静面前一败涂地,仿佛是浪花在岩石上撞得粉碎;三代人,整整一个民族,因激情高涨而怒号,因激情低落而沉寂,只有他,冷静而高傲,始终是惟一一个无动于衷的人。
这冷静便是富歇真正的天才所在。他的肉,既没有遏制他,也没有诱惑他,只是单纯地参加灵的豪赌。血气、情感、心灵,对于一个真正的人,都是会引起惶惑的知觉和感觉的要素,但对于这个隐蔽的赌徒则毫无意义——他的一切激情都集中在大脑,因为这个干巴巴的谋略家身上有一种罪恶的、对冒险的嗜好,他主要的激情是搞阴谋,在玩心眼上得到满足。纷争和意气给了他乐趣——令人毛骨悚然的乐趣,然而他极其巧妙、极其出色地把它隐藏起来,表面上以一个干练的官员出现——这假面具他是一生戴到底的。他深居办公室,在那里编织蜘蛛网;他用文件表报作掩护,突兀地、悄悄地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这就是他的策略。需要细心深入地钻研历史,才能在革命的霞光中,在拿破仑的传奇般的光辉中,发现他的存在。他似乎是那么卑微,那么无足轻重,其实他的活动无所不包,决定着时代。他终生躲在暗处,却经历了三朝。帕特洛克罗斯、赫克托耳、阿喀琉斯死后,机灵的奥德修又活了许多年。他的才智战胜了天才,他的冷静比激情更经久。
P9-P11
约瑟夫·富歇(Joseph Fouche)当年权势极盛,并且是古往今来最为卓异的人物之一,却没有博得同时代人的欢心,而尤为后人所诟病。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罗伯斯比尔对雅各宾党人的讲话,卡尔诺、巴拉斯、塔列朗在他们各自的回忆录中,法国所有的历史学家——无论是保王党、共和派,还是波拿巴分子——一提到他的名字,无不痛心疾首。天生的叛徒、渺小的策士、谄媚的小人、职业的风派、卑鄙的警探、令人齿冷的无耻之尤,没有哪一个骂名他得以幸免。拉马丁、米希累、路易·勃朗,谁都没有认真地想去研究他的性格——他的所谓性格,其实不如说是执著地、惊人地弃绝性格。他的真面目,初次出现于路易·马德仑那部堪称鸿篇巨制的传记(本书及其他有关著作中的故实,多半取材于那部巨著)。他在两个世界更替之际,曾领导过各个党派。在那个岁月的风暴里,他是政治家中惟一的幸存者;他曾在心理搏斗中战胜了拿破仑和罗伯斯比尔这样的人物。然而历史却无动于衷,把他作为跑龙套的配角推到后排。他的形象在以拿破仑为题材的戏剧或轻歌剧中偶或出场,但往往被勾勒成老一套的公式化的脸谱,无非是个老奸巨猾的警务大臣,或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祖师爷之流。在平庸的笔下,幕后政治家总是变成次要的角色。
只有一个人以他本人的伟大卓绝,从他本人的高度,在这位独一无二的人物身上发现了独特的伟大。那便是巴尔扎克。巴尔扎克作为大智大慧、洞烛世态人情的思想家,不仅能看到时代事变的表层,而且经常窥察幕后,直截了当地承认:从心理学的角度说,富歇是他那个时代性格最有意思的人。巴尔扎克在他的感情化学中,一贯把各种激情(不管叫做什么——是英雄的激情还是卑下的欲念)视为完全等价的元素。伏脱冷那样的十足的罪犯和路易。朗贝那样的道德天才,巴尔扎克对他们怀着同等的兴趣。他对道德和不道德一视同仁,臧否人物只看这个人的意志的力量和激情的强弱。巴尔扎克一眼看中了这个革命和帝国时期最卑鄙的、众人唾骂的活动家,把他从蓄意藏身的阴影中拖出来。他把这位singulier genie称之为拿破仑驾前惟一真正的大臣,是La plus forte tete que je connaisse;在另一处,说“这样一类人,他们表面是一回事,内心其实十分深邃,他们的行事如果由着他们自己,往往深不可测,日后才能被人看破”。这和历史学家们说教的轻蔑论调截然相反。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Unetenebruse affaire》,有一页专门写这个“阴郁深沉、卓荦不凡然而无藉藉名的才智之士”。他写道:“富歇那份独特的、叫拿破仑如此害怕的天才,并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这个国民公会的不起眼的议员是当时最出类拔萃也是最不易为人理解的人物之一。他在革命的风暴中诞生成长,在督政府治下攀登上峰巅。他思想深刻,既登峰巅,能够立足于过去的经验而预见未来。随后,在闪电般的雾月十八日政变中,他突然表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灵活机变,仿佛平庸的戏子,火花一闪,成了天才的优伶。这个脸色苍白、深得僧侣之沉着三昧的人,与闻他所属的‘山岳党’的各种机密,最后参加保王党,也了解保王党的隐私;长期以来,他悄悄地研究人,研究人的脾性及政治舞台上的利害冲突。他曾在波拿巴左右参预密勿,出谋划策,提供宝贵的情报。当时,他的新老同僚都没有料及他的纯行政才能和真正的治国才能如此卓越,他那简直匪夷所思的洞察力和准确无误的预见能力如此杰出。”巴尔扎克如是说。是巴尔扎克的揄扬之词,使我第一次注意到富歇。多年来,这个得到巴尔扎克赞赏、被他称为“对人们的控制力超过拿破仑”的人,他的形象不时引起我的兴味。但富歇在生活中,在政治上,都极善于躲在后面。他不喜欢别人窥察他的眼神,窥测他的意图。他几乎一贯处在事变的中心、各党各派的中心;行事不露形迹,由他的不彰姓名的职务掩护着,仿佛钟表里面的机械。只有在风云变幻、他的道路急陡转弯的时候,才偶尔能捕捉到他那转瞬即逝的真面目。更奇怪的是,他那些倏忽之间暴露的面貌,骤然看来,竟是次次不同。1790年是教会学校的教师,到1792年没收教会的财产,1793年成了共产主义者,五年后摇身一变而为百万富翁,再过十年受封为奥特朗托公爵——这,前后居然是同一个人,居然还是那些肌肤毛发,简直有些叫人难以相信。这个近代最地道的马基雅维里派,他的历次脱胎换骨越是大胆,我对他的性格(或者不如说是无性格)便越是感兴趣,他的深藏不露的、十分神秘的政治生涯便越发引起我的沉迷,我也越加觉得他的形象独特甚至阴险。于是,为了纯心理研究的乐趣,我自己也全然始料未及,竟然动笔写起约瑟夫·富歇的历史来,希冀略尽绵薄于尚未形成然而非常有用的“权术家生物学”,因为权术家们是世人至今几乎还没有研究的现代最危险的精神种族。
这样一种彻头彻尾不道德的人物,即使独特而杰出如约瑟夫·富歇,为他写传记也是同当代的需要背道而驰的——这一层我自己也清楚。我们的时代需要的、欣然接受的,是英雄的传记,因为今日在政治上富有创造精神的领袖形象为数极少,以至要到往昔中去寻找崇高的榜样。英雄传记的鼓舞人心、激励民气、引入向上的作用,我丝毫没有贬低的意思。自普卢塔克以降,成长中的一代,任何时代的青少年,都需要英雄传记。然而,从政治上说,英雄传记包含着歪曲历史的危险,因为它们会造成一种印象,仿佛在古时候甚至古往今来,世界的前途都是由真正崇高的人物决定的。英雄仅仅以他的存在,便足以在几十年几百年内控驭人类的精神生活,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只是精神生活而已.在现实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在政治力量的活动范围内,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杰出的心智,不是思想纯洁的人,而是低下得多,然而比较机灵的一种人——幕后活动家。这一点必须强调指出,以便警告世人莫要陷入政治上的轻信。在1914及1918年,我们曾亲眼目睹,世界大事、战争与和平的问题并不是靠理智和责任感来解决,而是由躲在幕后的人决定,由道德品质可疑、才具平庸的人决定。我们每天都能体会到:各国人民仍然老实巴交地把自己的孩子和前途信托给肮脏的、往往亵渎神圣的政治游戏;而在政治游戏中,处于主宰地位的并不是精神视野开阔的人,不是具有坚定信仰的人,而是我们称之为权术家的职业赌徒,是手法巧妙、空话连篇、冷血的老手。拿破仑在一百年以前曾经说过,政治已成为Ia fatalite moderne——现代的毒瘤;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看清隐藏在这一力量后面的人的尊容,从而参透他们藉以得势的危险的秘密。但愿这本约瑟夫·富歇的传记能对政治家类型学作出贡献。
一九二七年秋于萨尔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