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對語法學界已普遍接受的“敍述句、描寫句、判斷句”三分的質疑,對“兼語式”、“前狀後補”、“施事主語”等破壞語法體系“統一性、全局性”的批評,甚至對“古代漢語”、“現代漢語”的劃分都表現出了一種懷疑精神,并表达了作者自己的真知灼见,有助於學者深思明辨。
2004年是著名語言學家、先師史存直先生百歲冥壽,又是先師謝世十週年,中華書局決定出版先生的遺著《文言語渤以誌紀念;先生哲嗣國寧師兄夫婦為之奔走不遺餘力,數月間初稿已就。國寧兄又殷殷囑我為序,我覆之曰,此弟子份内事,安敢辭!
七年前,為先生整理出版《嘆語音韻學論文集》(1997年,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時,我曾指出,先生晚年最有功於學林者,在於兩個領域,一為漢語音韻學,一為漢語語法學。前者先生著有《汉語語音史綱要》(1981)和《汉語音韻學綱要》(1985)二書,加上新编之《膜語音韻學論文集》(1997),可謂已成全璧;後者則先生生前出版有《语法三論》(1980)、《語法新編》(1982)、《汉語語法史綱要》(1986)三部專著和佝本位語法論集》(1986)一本論文集,理論的精華也大部已經匯集。所欠者唯先生關於古漢語語法的論著耳。今《文言語法》得以出版,則先生關於語法之論著亦已基本齊全,學林得窺全豹,固有一快之感;而先生於九泉之下,亦當含笑矣!
《文言語法》是二十年前之舊著,理論體系又大體因襲傭法新緲。當下學科精進,日新月異;今日出版,紀念之外,意義何在?是為作序者所欲深論者。予以為其意義至少有三:
其一,得窺先生治語法之全貌。迄今之世,以一人之力而獨自完成“漢語語音史”、“漢語語法史”、“漢語詞匯史”三史者,王力先生之外,其惟先師,而先師之《三论》、《新編》、《句本位》三書,均為關於現代漢語語法理論之論述,人驟見酌古沿今之《语法史》,或覺突兀,不知所謂“史”者,何由而來。今見忟言語渤,當可知先生於歷史語法,亦曾下過苦功;於古今匯通,尤傾過全力。先生以其所力主之“句本位”理論,貫穿始終,復益以中外異同之比,及古今相承之意,其心拳拳。此其所以能於漢語語法史之研究中,王力先生之外,别立一門派,而使今日治語法史者,得有所參照比較之緣由也。
其二,得見先生治學之道路。二十五年前隨侍先生,常在左右,耳提面命,獲益良多,深感前輩學者之治學精神,有為今日青年學子之可奉為終身楷模者。先生之治學道路,與他人或異,而先生一旦選定道路,為之奮鬥終生之執著,則世所罕見。略知先生者’知先生精於語法、音韻二道,然此二道一屬“現代漢語”,一屬“古代漢語”,以常人視之,似為“風馬牛不相及”,頗訝何以會統一於一人之身.請之先生,方知先生青年時有感於國家内憂外患,欲以學術救國;在當時情势下認定改革文字、推動教育、啟迪民智為根本之道。而文字改革,其難不在泛論文字之難易或新文字之設定,而在語言理論之建設,此建設之根本,則在兩途:一在音韻,以為文字設定之理據;一在語法,以為新文字組織系統之建立。故迥異於一般主張文字改革者熱衷於新文字方案之設計,先生卻一頭鑽人音韻與語法二道。且愈鑽愈深,由中而外,由今而古。時移世變,先生之文字改革主張或尚未為人所深知,而語法、音韻之研究則已卓然成大家矣。《文言語法》一書之作,正體現先生於音韻、語法二道愈行愈深之軌迹。大家之成,其有以乎?
其三,重睹先生治學之精神。在語法研究上,先生之主張“句本位”,且為八十年代後此理論在語法界之代表,素為學界所知。對這一理論本身,見仁見智,自可有不同的看法。而我想到的是先生在推行這一主張過程中的學術勇氣和治學精神,今日恐怕還有加以發揚之必要。在1980年前後中國語法學界關於析句方法的論争中,先生作為代表傳統語法的一方,人孤势單,一如五十年代詞類問題討論中之高名凱先生,但先生不怕孤立、不怕被斥為“守舊”,在奮筆疾書、不斷向各種刊物投寄論文之外,還利用一切參加學術會議或講學的場合,唇槍舌劍,侃侃而談,其辯鋒至今思來仍令人悠然神往。而先生治學中最值得稱道的是從不迷信權威、敢於大膽懷疑的精神。對國外的葉斯柏森、索緒爾是如此,對國内的王力、呂叔湘、趙元任等也是如此。在《文言語法》中我們也可看到,先生對語法學界已普遍接受的“敍述句、描寫句、判斷句”三分的質疑,對“兼語式”、“前狀後補”、“施事主語”等破壞語法體系“統一性、全局性”的批評,甚至對“古代漢語”、“現代漢語”的劃分都表現出了一種懷疑精神。而在本書理論體系基本沿襲《语法新編》的同時也時出新見,有的頗具啟發性,特别是關於“直接賓語”與“間接賓語”、“受事賓語”和“關涉賓語”的區分,對解決文言文中介詞時常省略的現象也不失為一種出路。先生關於“提示語”的假設,更使我相信先生是老一輩學者中,最早提出漢語是“話題”型語言的學者之一。這一切都值得我們好好加以研究和總結。
當然,由於本書主要是一本教材,因此許多問題都未能充分展開,不過書中時時閃現的真知灼見及大量實例,卻良多啟迪,有助於學者之深思明辨。
逝者已矣,哲人長萎。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十年,墓木已拱,我們再也不能執書問字,起先生於地下了,惟有將懷念化為力量,更加自覺地投身學術,完成先生所寄希望於我輩的事業,推動中國語言學的發展。這纔是對先生最好的紀念。
是為序。
潘文國
2004年12月31日
於華東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