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西海固地区是中国最大的回族聚居区。这里自然条件恶劣,干旱少雨,植被极差,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考查后结论说,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1920年的8.5级海原大地震也使这块土地因其灾难而名闻遐尔,这次地震中当时地广人稀的西海固竟有二十多万生灵消失于一瞬。加上伊斯兰教的深刻影响,使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有着鲜明而又独具的文化风貌和生存方式。
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一直对人类生存状态怀有强烈兴趣的摄影家王征倾五年之功,往来盘恒于西海固偏远而又辽阔的土地上,记录了一个个真实而又独异的生存场景与生命瞬间。看着这样的图片,我们会感到人生经验和感知的拓展和延伸,会觉到在我们的这一样人生之外,另有着别样的生存方式与生命形式。果然这些图片一经展出,就引起了相当的关注与好评。这些图片也引起了同样出身于西海固的回族作家石舒清的兴趣与创作欲望,他觉得这一张张照片勾起和复活了他的许多关于西海固的记忆。
这是一本企图从日常生活角度,多层次多方面反映西海固的人及其生存状态的书,以一图一文的形式结构而成,文图之间,张弛有度,若即若离,图片本已独特,由图而生的文章,更是在徐徐地回望里引人动容,促人感慨。
西海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地震发生在这块寂寞的土地上,释放的能量相当于11个唐山大地震,相当于美国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掷了109颗原子弹。
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考察的结论是: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
但是在那波涛汹涌的群山间,我们分明又看见村庄和人家了,像是奇迹或童话。
在这块苦甲天下的土地上, 你会听到一种特别的令你怦然心动的声音,这声音里很少抱怨,多是感恩,这声音里充满了对人的定义和礼赞。
活着
说这是一个被人弃置的院落,说这已经是一片废墟,大概没有人不信的吧。
但院子里的大人和孩子,架子车上磨好的面碾好的米,以及闻声掀起帘子望着的女人,都在明白无误地说明着,这依然是一户人家,依然有人在这样的院子里活着,过着日子。
似乎再也用不着进屋子去察看,用不着再向户主询问什么,只这样搭眼一望,一切都可以很了然了。
屋子里肯定找不出电视机的。黑白的,九寸的,被人淘汰的,有没有一台?
隔着墙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没有。
那么还想找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呢?
院前院后,再望得远些,也不见一棵树,岂止树,甚而连一棵草也没有的,那么,麻雀子一类大概也很少飞临这里了吧。如果飞来一只喜鹊给这家人报喜,那么,叫它往哪里落呢?院子里也不见一小片菜地,也不见一朵花,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那么,惯于在花间菜畦里嬉戏玩闹的各类小爬虫小飞虫,在这里即使有过聚会,也会很快地一哄而散吧。我的目光在这院子里看来望去,似乎在找寻什么,但我实在找不到什么。
如果不是屋顶上空那几根浮光掠影一般的电线,那么,这样的院落把它说成哪一个朝代的不可以呢?再看看那被委以重任的电线杆子,经得住孩子游戏似的一推吗?
于是有些烦躁,有些莫名的恼怒:
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这样过下去可怎么得成!?
窑已经破成这样子了,就彻底拆掉再重新箍一个嘛;再干旱再缺水,再种上不容易活,插上一条树枝先试试嘛,种十棵活一棵的可能性总还是有的吧?为什么不在院子里,在屋前屋后平整出一小块菜园子呢?为什么不种上炕面大的一块韭菜,不栽上两行葱呢?都是在西海固活着,一样的水土,一样的气候,难道别人也一律过的是这样子吗?
把日子过成这样,要在古代,且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这家的男女掌柜锁到衙门里去,各自狠狠地打上五十大板再说,肯定是没有打错。
真是……简直……竞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但我突然地又噤口了,我想起我们村里的一对小夫妻来,男人有些呆傻,后来当然是好不容易有了老婆,但老婆却是一个哑巴,而且看上去病歪歪的,让人想到撕下来吃不成的菜叶子。计划生育在他们那里似乎高抬贵手了,总之他俩的孩子有三四个之多。我们村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去外奶奶家时要路过他们家,在一个深深的塄坎下面,只有着一间小屋,我们从上面走过时连他们的屋顶也看得到的。真像是一件随手扔在那里的破棉袄。
有时候路过他们家时,会发现整个村子里灯火通明,独他们家一盏昏黄的小油灯在窗台上瑟缩着,看上去和没灯也差不了多少。正像这家人一样,歪歪拧拧的电线,倒是有的,但母亲说,他们两口子,哪里来的钱交电费呢,于是电线自管有,他们还是照旧点油灯。有时会听见哑巴女人呜里呜啦地嚷一些什么。有时借着昏黄的余光,向他们的屋子里一望,会隐约看见人影儿在晃,正如老人嘴里木然动着的舌头那样。还记得他们的这小屋子盖成已经很久了,后来,慢慢地,上面有了几片瓦,几乎是遮盖了一小半屋顶,但不知为什么,一直却没有再添过了。直到今天,大半个屋顶还是光秃秃的,而有瓦的那一小块,像是更多着担负似的,有一些瓦片已显裂缝,有一些已神情倦怠地残破了。
在走过的一瞬,我有时会想,这一家人一天一天是怎么过的呢?吃的都是什么呢?穿过新衣服没有?要是得了这个那个病,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扛过去的呢?他们这一家人,大大小小,打过一次吊针没有呢?
村里民风还算淳朴,一家有事,家家都会去或祝贺或致哀的,但这一类人情往还中,大家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他们一家忽略了,他们似乎也早已安于这个,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也就生下来了,从不学别人的样子过满月呀百日啊什么的,别人给儿子大张旗鼓地过时,他们也不去,别人也不计较,像是没有他们一样。
要真是这样的一对夫妻,这样的一个人家,那么我那点所谓烦躁,所谓恼怒,就不仅矫情,而且是颇有些可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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