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精选了张承志的四部小说和部分散文作品,其中有著名的《黑骏马》和《北方的河》。《黑骏马》以辽阔壮美的大草原为背景,以一首古老的民歌《黑骏马》为主线,描写了蒙古族青年白音宝力格的成长历程,描写了他和索米娅的爱情悲剧。小说以舒缓的节奏,优美的笔法,再现了草原民族的风俗人情。《北方的河》是他继《黑骏马》之后的又一部成功之作。作品曾获1984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创作奖,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是以主人公“我”的意识流向构成情节的,语言优美、流利,通篇就是一首抒情诗,作者用形象化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雄浑、壮阔、绚丽的“北方的河”。
张承志,回族,原籍山东省济南市,1948年在北京出生。1967年于清华附中毕业到内蒙古乌珠穆沁旗插队4年。1975年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1981年毕业并获得硕士学位,主要进行北方民族史研究工作。张承志是青年作家、学者,他在蒙古历史和北方民族史的研究工作中有一定成果,在小说创作上也是硕果累累。他的初作是蒙文诗《做人民之子》和短篇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并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此后发表的小说有中篇小说《阿勒克足球》,获第一届《十月》文学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黑骏马》获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春天》获1983年北京文学奖。《北方的河》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7年又出版了长篇小说《金牧场》。
无论是随上定远营那边沙漠里下来的骆驼,顺着黄河再穿过那片银灰的碱滩,最后瞄准了固原的青砖老城;或是踏上冻硬在洮河弯子上的白蒙蒙的冰桥,然后朝着岷山或是更远的碾伯大通;若是你偏离了平坦的官道,沿着旱裂的秃秃黄土峁子转绕起来,若是你走上了那一带受苦的庄稼穆斯林惯走的山缝小道,就再也望不上个青山绿水了。那些山道上的行人好像不喜欢宽宽硬硬的大路,他们总是绕着山边、顺着水边、贴着城边,躲开州府的喧嚣和人群的热闹,在那些烤得焦干的荒山缝里寻路走。慢慢地,只要一提起这“三边”,有些老年人就会抬起头来,扬起眼眉,现出一种半像猜疑半像知底的神色来。哦,往那搭——那些老人指点着一片黄黄的连山。那是回回们走的道么,走那搭就对啦。说罢,他们就垂下了眼皮。
于是,骆驼蹄子走肿了,耸着的驼峰干瘪了,搭在肩头上的绒线马褡子磨烂了,脸皮和眼角变得糙硬了。鼻孔里头塞堵着黄土尘灰,手上臂上不知怎么划着横竖的血口子,甩掉穿烂了的鞋,两只脚从脚脖脖到小趾头都结上了硬硬的鳞甲。
那条石渣渣、黄胶泥的小路呢,还远远地朝着荒山深处慢慢伸着。
若是在山风呼啸的冬三月,顺着这种“三边”道,人渐渐就给遮天漫地的砂子风打晕了。脸上冻起了脓泡,颧骨上结了两块紫红的硬痂,人变得软了,没有谁再自吹是好汉硬种了。土崖崖边上见着个坑坎,一骨碌蹲进去,再也不敢把头伸进上面嗷嗷吼的风里。可是蹲着蹲着又害了怕:黄砂土一阵阵地给风裹着砸下来,半截身子已经给砂埋啦。那时人心就慌了。自打从定远营、从包头旅栈、从兰州城关出来,人心第一次慌了。
那时人会急急地蹦起来,下死力拉扯骆驼。骆驼呜呜哭着,赖在崖坎坎里不起身。后来鼻绳拉豁了骆驼鼻子,黄蒙蒙灰漫漫的世界里看见了殷红的血。人挣出他壮汉的力气,爬上崖坎,想找个什么。找什么呢?村庄还是客店?他自己也不知道。四下里只有狂暴的飓风在掠劫着飞奔,只有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的那绵绵茫茫的黄山头。那黄山头起伏不断,一伏一荡,在这旅人的四面包围着、驾着狂风剧烈摇晃,像是一派黄浊的、突然间活了的怒海。
到了这种时候,人心就失去了掩护。原来被冻僵的肌骨护住的那颗咚咚跳的心,此刻猛地灌进了寒冷。人害怕了。他迷了路,失了道。驼鼻子豁了,他只剩下两条冻伤的细腿,他把眼一下子睁圆了。而视界里那黄浊的海却翻腾得更凶了,好像在喊叫着说自己是个海。不是片老实巴交的秃黄山,是片暗隐了真相的海哪。风刹那间刮得沉重起来,不再嗷嗷地叫,而是挟着可怕的震动轰轰地摇撼。天变成了一匹灰黄的薄布,被那风残忍地撕着抖着;地不见了,只剩下这么个崖坎坎。这个可怜的崖坎子像个遭了兵灾的孤老婆子,吓得打着颤,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东西全抛了出去:把枯干的草根,把羊子屙下的粪球,把碎石砾子和一层层砂土都朝那暴风抛去。
——这样的暴风在西北可并不稀罕。这样的暴风也许能刮上整整七天。在这样的风里蹲缩着又冻又饿,也许第三、四天早上骆驼就死了。
人发现骆驼死了时,那骆驼已经冻得铁硬。他像疯子一般跳了起来,顺着风开始混跑。天快黑的时候,他摔倒在一个坑坑里。他不愿意再爬起来了。
这时刻才是人垮掉的时刻。那汉子破天荒地哭开了,哭得又丑又难听。好像他在包头街上常给人称作硬汉呢,在定远营那巴掌大的小镇上他敢作敢为,专门跟那儿的恶人寻衅揸架。到上路前为止,他这辈子深深浅浅地交往过六七个女人,那几个女人虽然都没能跟他好到底,但却异口同声地都说他是个好人。他是个身高膀圆的关西汉子,浓眉俊目,一表人才。从黄河码头牵下骆驼的时候,同船的伙伴都劝他等几天结伴走。人们都喜欢他。可是他受不了码头小店里那无聊的日子,他又暗暗想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他喜欢独自一人昂首挺胸踏上险道、而众人在背后啧啧声羡时的那股子滋味。后来,踏上了荒凉的“三边”道以后,他还是争强好胜,手上蹭破了皮从不包扎,非等着自己的血也服了输、结了疤、再落下来。而此刻——他全完了。
P00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