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人生哲学不是专讲“应该”，而是要讲“不行”；不专恃权威或传统，乃要以理智来审察现实的要求和生存的条件；不专讲良心良知，而讲整个人生及其性格风度的养成，并从经历和习惯中树立其理想的生活。所以，新的人生观是动的人生观，是创造的人生观，也是大我的人生观。

这是中国现代著名学者、教育家罗家伦先生的一部演讲稿集。

现代中国是社会大转变大动荡的时期，旧有的封建伦理体系崩溃，新的主导体系尚未形成。社会没有信仰，个人价值观念流于涣散，五花八门，良莠不齐。而后日军侵华，抗战爆发。内忧外患不断加重，民族存亡系于一线。

这些演讲就是鉴于当时严峻的现状和艰难的时局而发的。作者就当时青年人群中大量存在的人生观格调低下甚至没有人生观，价值观腐朽陈旧甚至有违常理，囿于各种私利机心而导致道德意识淡薄等等问题做了一系列针对性的演讲。旨在呼唤青年树立崇高境界的理想，建立科学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积极投身实践，做有为于民族和国家的人。

全书文字流畅，感情激昂，处处洋溢着清新、明快、鲜活、向上的气息，比之陈腐说教生动，比之庄严训导活泼。而书中大部分篇章所体现的进步思想，即使在今天也不失其闪光的社会价值。

自序

第一讲 建立新人生观

第二讲 道德的勇气

第三讲 知识的责任

第四讲 弱是罪恶，强而不暴是美

第五讲 恢复唐以前形体美的标准

第六讲 侠出于伟大的同情

第七讲 荣誉与爱荣誉

第八讲 运动家的风度

第九讲 悲惨与乐观

第十讲 扭开命定论与机械论的锁链

第十一讲 从完成责任到实现权利

第十二讲 目的与手段

第十三讲 创造与占有

第十四讲 学问与智慧

第十五讲 文化的修养

第十六讲 信仰、理想、热忱

第一讲

建立新人生观

建立新人生观，就是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人生哲学在英文叫做Philosophy of Life，在德文则为Lebensanschauung，正是人生观的意义。它是对于生命的一种透视(Insight)，也可说是对于整个人生的一种灼见。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应该做怎样一种人？这些问题，我们今天不想到，明天不定会想到；一个月之内不想到一次，一年之内不定会想到一次。想到而不能解答，便是人生的大危机。若是永不想到的人，这真是醉生梦死，虚度一生的糊涂虫了。想到而要求适当的解决，那就非研究人生哲学不可。我们本是先有人生而后有人生哲学，正如先有饮食而后才有医学里的营养学。但是既有人生哲学以后，人生就免不了受它的影响。也只有了解人生哲学的人，对于人生才觉得更有意义，更有把握，更有前途。不但学社会科学的人应当了解，学自然科学的人也应当了解。广义的说，凡是做人的人都应该了解。普通种田的农夫，尚且根据传下来的经验，有所谓拇指律(Rule of the thumb)，为一生做人的准则，何况知识与理性都已发展到高度的青年？

在现时代，人生哲学更有它重要的意义和使命。因为在这时代，旧道德标准都已动摇，而新的道德标准尚未确立，一般青年都觉得彷徨，都觉得迷惑，往往进退失据，而陷于烦闷与苦恼的深渊。在中国有此情形，在外国也是一样。外国从前靠宗教信仰维系人心。现在宗教信仰已经动摇。而新的信仰中心也未树立，在青黄不接的时代，更显出许多迷路的羔羊。读李勃曼(Walter Lippmam、)《道德序言》(Preface of Morals)一书，知中外均有同感。因此在这个时代更有应重新估定生命的价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之必要，否则长久在烦闷苦恼之中，情绪日渐萎缩，意志日渐颓唐，生活自然也日渐低落。茅盾所著三部曲，一曰《动摇》，二曰《追求》，三曰《幻灭》。这三个名词，很足形容这时代青年心理的动向和惨态。现在旧的已经动摇了，大家拚命去追求新的，如果追求不到，其结果必归幻灭。幻灭是何等凄惨的事！有思想责任的人，对于这种为“生民立命”的工作，能够袖手旁观吗？

要建立新的人生哲学，首先要明白它与旧的人生哲学，在态度上至少有三种不同。有了不同的态度，才能对于新的生命价值表加以估定。

首先要认定的是新的人生哲学不是专讲“应该”(Ought)，而是要讲“不行”(Cannot)。旧的人生哲学常以为一切道德的标准，都是先天的畴范，人生只应该填塞进去。新的人生哲学则不持先天畴范之说，而只认为这是事实的需要，经验的结晶。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较空；成不成，要得要不得的问题更切。譬如拿文法的定律来说，本不是先有文法而后有文字，文法只是从文字归纳出来的。文法的定律并不要逼人去遵守它，但是你如果不遵守它，你就不能表白意思，使人了解。你自己用文字来达意表情的目的，竟由你自己打消。所以这是不成的，就是要不得的，也就是所谓“不行”的。

其次新的人生哲学不专恃权威(Authority)或传统(Tra-dition)，乃要以理智来审察现实的要求和生存的条件。权威和传统并不是都要不得，只是不必盲目的全部接受。我们要以理智和经验去审察它，看它合于现代生命的愿望、目的，以及求生的动态与否。这不是抹煞旧的，而是要重新审定旧的，解释旧的。旧的是历史，历史是潜伏在每人的生命细胞之内，不但不能抹煞，而且想丢也是丢不掉的。但是生命之流前进了，每个时间的阶段都有它的特质。铬铸过去，使它成为活动的过去，为新生命中的一部分，才能适合并提高现实生存的要求。

还有一层，新的人生哲学不专讲良心良知，而讲整个人生及其性格风度的养成，并从经历和习惯中树立其理想的生活。它不和旧的一样，专从良心良知中去求判别是非的标准，以“明心见性”去达到佛家所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的地步。它更不是建筑在个人的幻想、冲动，或欲望上面。它要从民族人类的历史中，寻出人与人的关系，以决定个人所应该养成的性格和风度。它是要从个人高尚生命的实现中，去增进整个的社会生活与人类幸福。觉得如此，方不落空。

新的人生哲学根据这三种的态度以重定生命的价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观。它并不否认旧的一切价值，乃是加以必要的改变而已。它把旧的价值，重新估计以后，成为新的价值标准，以求人生的实现，更丰富和美满的实现。这才是真正“价值的转格”(die Unwertung aller Werte)。

我们不只是要求人生更丰富更美满的实现，我们还要把人生提高。平庸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我们要运用我们的生力，朝着我们的理想，不但使我们的生命格外的崇高伟大，庄严壮丽，而且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领导，带起一般的人，使他们的生命也格外的崇高伟大，庄严壮丽，所以我们要根据新的人生哲学态度，建立三种新的人生观：

第一是动的人生观。宇宙是动的，是进行不息的。人生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也是动的，进行不息的。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斯(Heraclitos)说：“你不能两次站在同一个河里。”孔子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都是这个道理。何况近代物理学家更告诉我们电子无时无刻不在震荡的道理。人生在宇宙中间，还能够停止，不运用自己的生力去适应宇宙的动吗？不能如此，便是“贼天之性”。何况人群的竞争，异常剧烈，你不动，他人动，你就落伍。落伍是生命的悲剧。中国受宋儒“主静主敬”学说的流毒太深了。这种学说里面，本来含着一部分印度佛教的成分，是与孔墨力行的宗旨违背的。我们要把静的人生观摔得粉碎，重新建立动的人生观。

第二是创造的人生观。我所谓动，不是盲动，是有目的的动，有意识的动；是前进的动，不是后退的动。这就是我们创造性的发挥。我们不只是凭自力创造，而且要运用自力，以发动和征服自然的能力来创造。譬如宇宙间无穷的电力，我们以智慧来驱使它发光发热，供一切人生的需要，这个就叫创造的智慧。人类之有今日，是历代先哲创造的智慧所积成的。我们不能发挥创造的智慧，不但对不起自己的人生，而且对不起先哲心血积成的遗留。保守成功吗？保守就是消耗、衰落、停滞、腐烂与毁灭。又如前代的美术创造品，是有伟大的，特出的。P1-5

浩荡成江的鲜血，滂沱如雨的炸片，时代掀起的亘古未有之洪涛，能不使我们，站在存亡绝续关口的我们，对于整个的人生问题，有一度新的审察和领悟？

我们要生存，我们更要有意义的生存，所以我们哪能不追求生存的意义，和达到这有意义的生存的方式？

在这真实空时构成的创造的宇宙里，我们的生命是动的、真实的，更是创造的。我们的思想不能开倒车。我们不能背着时代后退，我们也不能随着时代前滚，我们要把握住时代的巨轮，有意识的推动他进向我们光辉的理想。

我们要挥着意剑，割去陈腐。我们要廓清因循、颓废、软弱、倚赖、卑怯，和一切时代错误的思想——生命的毒菌。不但是打扫地方为了培养新的肌肉，而且是期待长成新的骨干。

这伟大的时代需要我们有力的思想、有力的行为、有力的生命。

自从神圣抗战发动以来，我就开始想做一点积极的思想工作。我写这部《写给青年》的时候，不想照传统的写法，分门别类的论列人生哲学的各部分。我只想把中国民族思想和生命中，我认为缺少或贫乏的部分，特别提出来探讨，来发挥。但是写成以后，也自成一个系统。

讲人生哲学，要是使他理论的基础稳固的话，不能不有他在玄学——形而上学——上的根据。这一点我哪里敢忽视。

这部书里的十六章，本是我于中央大学西迁以后，对全校的一套系统演讲。也曾在刊物上登载过几篇。现在重新写定，成为专书。我断不敢希冀前哲在围城中讲学的高风，但是这十六章却章章都是讲完和写完在敌机威胁的期间，有时还在四周围火光能熊之中。

我断不敢说这部书是表现一种有力的思想，我只敢说这是我个人用过气力去思想的一点结果。我是根据自己知道的深信，以充分的热忱写出来的，自然我也希望国人能得到同样的深信。

这一件不是泛泛的礼物，敬以献给有肩膀，有脊骨，有心胸，有眼光而有热忱的中华儿女，尤其是青年。

罗家伦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元旦，陪都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