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有结构有想象力的奇书,其后四十回真伪之辨,非常重要,也是我们都想知道的。林语堂先生对此进行系统而全面的研究。一九六三年上海影印的所谓《高鹗手定本》,作者怀疑这稿本,高鹗是“阅过”,但不像是普通编辑略加修补字句的加工而已。其所添补,是真用工夫,绘形绘声,似是原作者用心血写的,而不是高鹗在七十多天所写得出来的……
所谓黛玉与宝钗的相对典型,通常以为真伪之别。在好晴雯好黛玉的人,爱晴雯、黛玉之“真”,而恶宝钗、袭人之“伪”。自首至尾,宝钗所说,无一句不是“得体”的话(宝钗的头发,也必是光滑夺目的),黛玉无一句不任性率真,晴雯无一句不撒娇撒痴。难怪贾母及王夫人都喜欢宝钗、袭人,而逼死黛玉与晴雯。晴雯撕扇,晴雯补裘,何以可爱?爱其天真。因其天真,故不得不死。这所谓“真”、“伪”的辨,最明显的例,是宝玉被父亲重打一段,事后宝钗来看宝玉,实实在在正言规劝宝玉一番,所说头头是道,真是大家女子的风度,你也不能说她是“伪”;但是终不如黛玉来看他,静悄悄坐在旁边饮泣,一句话不说,只哭得眼红。所以黛玉成为宝玉的知己,可宝姐姐永远未能。
这里我们可以进一层,说说后四十回的问题。人性是复杂的,真中有伪,伪中有真,不是那么简单。曹雪芹懂得这人性之复杂。像袭人写来,也有好处,也有伪处。在这真伪糅杂之中,黛玉之尖利敏感,宝钗之浑厚宽柔,宝玉之聪明颖悟及好说呆话,都能写出各人活现逼真复杂的个性来。所以曹雪芹可以称为世界第一流大小说家。这性格的完整性,在文学创作中最难,而《红楼梦》后四十回,各人的性格之符合及统一,不但能保持一贯,并且常常真能出色发挥出来。
这一点,适之及俞平伯都没有看到。紫鹃最出色二事,都在后四十回。一为宝玉要把玉还给和尚,紫鹃一听见跑出来,连同袭人两人硬把宝玉抱住不放。一为黛玉死后,宝玉夜中求见紫鹃,紫鹃还是不肯原谅,连开门请他进来都不肯。紫鹃无此二事,则亦平平人品而已。贾母在前八十回,只会享福作乐寻开心,到了贾府被抄,处患难时,才看出她的人品伟大。这是个性的深入,不然,贾母只是享福老太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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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正月起,陆续在“中央社”特约专栏发表了七篇文章,表示个人向来的意见,认为高鹗续书证据不能成立。从晴雯的头发说起,一直说到俞平伯及近人对此说的怀疑。只因高鹗续书的话已经为一般人所接受,翻案文章,必有读者疑信参半,所以不惮辞费,说明原委。况且《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有结构有想像力的奇书,其后四十回真伪之辨,非常重要。这七篇文章,比较为一般读者而写的,把这论辩的要点指出来。文虽陆续发表,大体上有互相印证之处。《平心论高鹗》一文长六万言,曾登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九本,一九五八年发表,是比较给专家看的考证文字。这是一篇比较有系统的全面的研究。对于最近新书的材料的研究,大略可见于《跋曹允中文》、《论大闹红楼》及《俞平伯否认高鹗作伪原文》三篇。
关于这问题,最重要的新材料,就是一九六三年上海影印的《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即所谓《高鹗手定本》。我怀疑这稿本,高鹗是“阅过”,但不像是普通编辑略加修补字句的加工而已。其所添补,是真用工夫,绘形绘声,添出许多故事情节和细末的描写,似是原作者用心血写的,而不是高鹗在七十多天所写得出来的。倘是这抄本里面所改的不是出于高鹗,而是出于曹雪芹的手笔,其价值更不待言了。我们还得慢慢地研究一下,若真出于曹氏手笔,这手稿可使我们研究这伟大作者易稿改稿的功夫,其宝贵自不必说。现在我们所知可能是曹雪芹的笔迹,只有“空空道人”四字(吴恩裕所藏,是题篆书“云山翰墨,冰雪聪明”八字的署名,见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十种》,上海中华书局,一九六四年)。吴注此四字是否雪芹所写“不能十分肯定”。此笔迹与《高鹗手定本》添改的字笔迹很相似。我们希望再有雪芹的笔迹可以发现。这稿本卷前题又是高鹗题“阅过”,又不是高鹗在程甲本与程乙本相差七十多天中间所能为力添补的,那么,这添补出于何人,就成为不能不求解答的问题。
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
林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