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难忘的面孔,一个个生动的场景,一行行温暖的文字……著名作家何立伟书写中国社会当下的生存百态,人世浮沉。全书收集了何立伟新近为一家报纸所作的56篇专栏文章,一律以人名为题,几乎是白描式地叙述了56个各色人物。
这其中写到的人,分开看都是零散的不连贯的,当几十个不同神情不同阶层不同经历的面孔被拼贴到一起,就产生了巨大的板块效应,他们无一不在述说着这个纷繁的精彩而又无奈的世界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正如作者所言:“‘人民’其实就是我笔下的这些脸孔,就是具体的你同具体的我,就是我窗前马路上那些匆匆走过的朦胧而又清晰的身影。日头下面,“人民”正经历着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全部喜怒哀乐同生命沉浮……”
柴旋风 我们喊他柴旋风,乃是因他来去迅疾如穿堂之风,忽然里到了你跟前,话还没说上几句,又在忽然里消失。你揉揉眼睛,以为大白昼做了刹那的梦,又一脑壳糨糊。 柴旋风出现在人跟前时,统是西装革履,提一只硕大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又手搭一件风衣,一副刚下飞机模样,显得疲乏亦显得兴奋。 “柴旋风你一天到晚忙些么子嗳?”人皆这样问。 “忙,就是忙,”他道,“我只晓得忙,不晓得忙么子。” 这话像是玩笑,说不定倒是真的。一年四季见他如此,你想一想,又究竟想不出他果真是忙了些么子。有段时间他说他要到湘南去开矿,见人便说,老子要是发起来,弟兄们都会好过!有段时间又闻说他要接高速公路修,见人亦是说,老子不接多了,只接个两三公里,这辈子就吃喝不完;到时候老子请弟兄们天天洗脚呵!闻说的还很多,只听得雷声,未看得雨点。有个学中文的朋友就说,张天翼抗战时写过一篇小说叫《华威先生》,亦是一天到晚的忙这忙那,到头来只扮出了忙样子,却终于什么都没忙。朋友遂有结论:“柴旋风跟华威先生一模一样!” 柴旋风的黑皮公文包里,据说总是有“批文”,上到中央某部委,下到省政府某处市计委某科县经委某股;内容则有关汽车钢材土地以及诸种生产要素。“咦呀柴旋风你真是手眼通天呐!”人皆惊讶不置。“你不是……”柴旋风眼一瞪,“不是么子?你以为老子捣批文嗳?老子是帮朋友的铁忙咧!”话音未落,人便在忽然里绝尘而去。 给人印象,他似乎四面开花,八方发财。他手里头总是有“项目”,又总是有诸多“要事”。但他亦喜欢忙里偷闲,到我一位朋友家打牌。“搓大地”、“三打哈”、“扳坨子”以及“二五八麻将”,无所不来。手气每每不给他撑脸,三下两下,荷包便打空。遂身上四处摸,摸出一支铱金派克笔来,“这总抵得几片筹吧,这笔值千把两千块来!”若手气继续臭不可闻,又索性把腕子上的劳力士刮下来,朝桌上一扮,“老子把这家伙当了跟你们搞!”朋友中有做钟表生意的,拿过来前看后看,笑一句,“你这是么子劳力士?假透呐!”柴旋风脸白一阵又红一阵,结巴道:“这这这这这,我一位台湾亲戚送的来。何事会假?” 经常的情形是,四个人打牌,柴旋风欠了三方的账,然后朗声一笑,“下回来还下回来还,这回老子身上只带了支票,没带现金。”笑罢遂忽然蒸发。 老话讲,行商坐贾。柴旋风不只是行商模样,他亦是做过坐贾。那是几年前,他同几位朋友一起开了家广告公司。起初还接过几个单,是什么洗涤液芝麻油之类,合同上签的是报纸上登十次,电视上滚动播三十次。结果他偷工减料,报上登了个五六次,电视上顶多播个二十次就住了手。甲方晓得了,遂要告他,他又急忙找关系来摆平。最后事是摆平了,单却是从此没了。 我去过他公司,就是一间大房子,却有两桌人打牌。打到中午,盒饭送上来,吃过了,又接着打。烟头满地,狼藉一片。招来的美工,伏在桌上睡足了觉,就到马路对面去看电影。“跟老子介绍点业务来噻,”柴旋风一边摸牌一边掉转脑壳朝我说,“我们公司的业务提成蛮高的来。”有回他亦叫我上桌玩牌。“反正,你赢了,就请弟兄们吃盒饭。我们公司的盒饭都是赢家请的客。” 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公司。公司从开张到关门大吉,不足五个月。“没意思,开公司,”他有回跟我讲,“把人钉死在一个地方,不合老子的性格。老子就是喜欢四路里跑。” 正跟我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只听得他大声道,“老子在哪里嗳?告诉你,老子在纽约!”啪,把翻盖盖上。 我笑着问哪个的电话。他道还有哪个,我堂客!又说他妈的,老子一个星期没落屋了。 我又问他最近忙么子,“你横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块地,三百亩,他妈的要老子帮他批,又舍不得伤银子。搞得老子两头不好做人!” 突然又说,“趁着这个社会还有点乱,还没完全规范,老子要混水摸鱼赚把大钱看看。他妈的老子比好多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都聪明,老子就不信赚它不到手!”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说了半天你亦不晓得他上一句同一下句之间的关系。你若还想听下去,他就在忽然里不见了,把人丢在一团迷雾中。 那天我到那位喜欢打牌的朋友家去坐,一桌人正在那里二五八。打着打着就听得有人讲起柴旋风,说还欠了他五六千。另外的人亦说,柴旋风怎么最近没来玩了?“打电话,叫他过来!”朋友就拨通了柴旋风的手机。听得柴旋风的声音很大,他在那边叫,“老子在哪里嗳?老子在东京!”P.6-9
有一天,我从外地转了一通回到长沙,收了一身黑汗,站到书房窗子前,抽根很好的烟。一般来讲,我若是想写文字了,就先点根很好的烟,有点奠基的意味,有点剪彩的意味,有点红花妹子结婚之前找个墙角先躲起来幸福地哭一场的意味。这说明我对文字,多少怀得有虔敬同激动。 好久未写文字了,武功荒疏,才思枯索。窗子里望出去,马路对面是白沙路,有口千年的古井,古井旁边是免票的公园,公园旁边是洗脚城同娱乐城,还有修车店、茶楼酒肆公交车站美容中心。人跟车如水一般哗啦啦从南流到北,从北流到南。我看见了那些行色匆匆的脸孔,在日头下光明或是黯淡,兴奋或是焦虑,集合了生活的诸多表情。我心里触动了一下,想起我已年届知命,半个世纪来我见识了多少这样的脸孔,而我自己的脸孔亦不缺少这些脸孔所呈现的表情跟时间的纹理;岁月跟生命皆在这样的路上淌过,变成了我个人跟这个时代的历史与流沙。我对自己说,我的文字可将此记录下来,以纪念留在我记忆中的这些脸孔以及这些脸孔的故事,记下他们的欢笑或者歌哭,幸福或者沉沦,还有我个人的感怀同枨触。 我坐到电脑跟前,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回忆,一下子写了五六篇。我把它发给了《北青报》的编辑陈国华。我对陈先生说,开个专栏吧。陈先生旋即回我伊妹儿,说正好他们新辟了天天副刊,要约专栏连载。正好,正好。“请你想个专栏名。”我又点了根很好的烟,回复道,就叫《大号叫人民》,如何? 我从幼儿园时代便晓得“人民”这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到了五十岁,仍觉得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依然最高,但何谓“人民”,却是始终无人跟我说明白。这个词太抽象、太空泛,想起来甚至有点欺人的感觉。抽完了那根很好的烟,想到了这个专栏名,之后,我才意识到,“人民”其实就是我笔下的这些脸孔,就是具体的你同具体的我,就是我窗前马路上那些匆匆走过的朦胧而又清晰的身影。日头下面,“人民”正经历着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全部喜怒哀乐同生命沉浮。我想我的文字要成为他们的具体的历史,哪怕只是点点滴滴。 专栏开出后,不久即收到陈先生的反馈,说《大号叫人民》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反响颇为强烈。我说好,那就写下去,直到能够出一本书。这期间,我亦接到一些鼓励的电话,甚至收到一位出生于80年代在网络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写手的伊妹儿,他说他追着看了好几篇,非常喜欢,并且感动;最重要的是,按他的话说,这种“关注身边普通人生活”的视角,给了他写作空间的启发。他说他也要来写身边的人与事与生活,而要摆脱80后靠激素写作的模式。我看了亦很喜欢,并且感动。我以为只有阅人阅世多一些的读者,才会来读这样的出于人生经验的文字,没承想它亦是赢得了年轻的读者的欢心。 尤其是,专栏开出一个月之后,便有数家出版社争着要拿这些文字来出书。我写作二十余年,深知自己不属于有市场的畅销作家,这样的情形,我还是头一回遇到。最后我确定,把它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因我刚刚买了他们出的《钢琴教师》,拿在手里,感觉舒服。 有肉吃的时候,我要来想想为何有肉吃。想来想去,我觉得无他,就是陈先生写的那句话,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就是因为我们身边的人同事,我们不能漠视,普通的人,才是文学的主体。就是因为我写了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写了你我他,写了我们。 我们就是人民。 你就是人民。 我写的就是你,以及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