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五四”,马上想到“德先生”、“赛先生”,张鸣却最先想到军阀。“臭棋篓子”段祺瑞、“三不知将军”张宗昌、“马桶将军”王怀庆……这些手里有枪的军汉武夫,在人们印象中行为粗鲁、不讲道理的莽夫,在书中,却被作者张鸣一一还原成为“五四”前后政坛上个性张扬的主角们。他们的故事,会让你在笑过、骂过后深思,在一个处于动荡的前现代国家里,究竟是正史聚焦着的思想家和知识界对历史的影响力大,还是在正史中面目模糊的军阀、土匪、帮会龙头以及各色乡村能人呢?全书的五个单元,是向来被正史遮蔽的洋面下的巨大冰山,它们不仅栩栩勾勒了晚近人物的百般脸谱,细细品来,似还藏着作者检讨中国历史劣根性的良苦用心。历史学家吴思这样评价:“张鸣说史,总能化繁为简,睿智,明白,让人眼前一亮”。信矣!
袁世凯的“选举”
“选举”这个词,在中国古代指的是科举考试选拔人才,到了近代,由于日本人的掺和,才变成了今天这种投票选领导人的意思。所以,当西方政治意义上的选举在中国落地的时候,大家一时间都不习惯,选举人怯怯的,被选举人慌慌的。1913年10月6日,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选举民国第一个正式总统,就是这个样子。 其时也,袁世凯已经打垮了国民党的武装反抗,势力达到顶峰,除了少数国民党精英之外,全国上下,无不视袁世凯为收拾残局,使中国导向安定的惟一强人。后来袁世凯称帝时的反袁英雄蔡锷、梁启超等人,此时都在为袁甘效犬马。国会中,虽然国民党议员近半数,但民初的国民党原本就是为了选举而拼凑起来的杂烩,真正对袁世凯有点想法的死硬分子,此时死的死,逃的逃,逮的逮,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安分守己之辈,心里早就对袁世凯服软了。服软的标志是国会的程序改变,按西方的规矩,国会应该是先制宪(制定一部宪法),后选总统,断没有颠倒过来的道理。但袁世凯为了早点登上正式大总统的宝座,非要先选总统后制宪,国会居然答应了,为了选总统,先炮制出一个本应属于宪法一部分的“大总统选举法”,投票通过。选举按照袁世凯的意愿进行,而且几乎等于是没有竞争对手,按道理,到了这个份上,袁世凯对总统的归属应该放心了,可是,不。 1913年10月6日这天早上,国会两院议员们的屁股刚刚在椅子上坐下,就发现国会外面来了黑压压一大群人,把国会大楼围得水泄不通。来的人号称“公民团”,个个进退有据,号令严整,腰板笔直,分明是换了便装的军警。“公民团”的人数,据当事人说,有几千或上万。人虽多,但大家嚷出来的却是一样的话,那就是:如果今天之内议会不将国民期望的总统选出来,就别打算离开国会半步。就这样,在“公民团”的重重包围中,议员们开始投票选总统,第一轮,袁世凯没有达到法定的四分之三多数,第二轮还是如此,不得已要投第三轮。这时候,天色已晚,议员们一天滴水未进,渴饿难捱,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总算是把袁世凯选成了总统。当他们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了。 事后研究表明,依袁世凯当时的实力和威望,如果不派“公民团”来霸王硬上弓,估计他老兄第一轮就当选了。“公民团”的强买强卖,反而激怒了部分议员,于是故意捣乱,才要投上三轮(在大家感到很不舒服的情况下,最后还是妥协了,可见没有什么人真的想和袁世凯过不去)。不过,尽管如此,就算袁世凯事先已经知道大家会选他,他还是会派“公民团”的,因为操控选举是每个独裁者或者有心要独裁者的习惯。不操控就不能安心,哪怕操控的手段笨得像蛮牛,哪怕留下千古骂名。 好在,袁世凯以后的统治者学得聪明了,这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把戏很少玩了。段祺瑞是从议员选举开始操控,选出来的议员大部分都在他的俱乐部里吃喝玩乐领补贴。曹锟则买选票,每票5000大洋。P.14-16
一日,一个出版界的朋友来访,谈起她在今年书市上遇到的跟我有关的一段趣事。说是在一个摊上看到了我那本《直截了当的独白》,刚想掏钱买,就听得旁边几个人在议论:“这不是张鸣的书吗,买一本,买一本!”忽又有一人言道:“张鸣是谁呀?”只听书摊的摊主接茬儿道:“张鸣就是那个写通俗小故事的,他的书好看,买吧。”
真没有想到,原来我在卖书的人眼里,是这么一种形象,听起来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虽然我一直提倡史学要通俗化,不要轻易地将本该属于自己的阵地交给写本子的作家,而且我的随笔也的确有些故事,但却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写故事的。当然,能把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要讲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更是难事。肚子里没有几车书,加上几道沟壑,其实故事也是不可能真正讲得清楚的。可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在面对历史故事和人物的时候,如果非要写点东西,往往在意于这故事背后的东西。如果我认为发掘不出来什么,那百分之百是不会动笔的。当然,我没有任何理论或者思想体系,也从不奢想用自己的所谓思想框架给历史以某种解释。对我来说,说一个事就是一个事,点到为止,从不想把话说满,当然也说不满,尽可能给读者诸君留点想像的空间。
在很多场合下,我是被人视为专业人士的,但是把我定在什么专业上,其实是件难事。身在政治学专业教书,做的却是晚清史,教的是制度史,害得我女儿每当人家问起她爸爸是干什么的,都感到很麻烦。尽管我专业的感觉有点混乱,但毕竟还是在专业圈子里,不,确切地说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严格来讲,只要需要,我也可以做出中规中矩的学术论文。这就意味着,当我在写这些散碎的小东西的时候,必须考虑专业人士的眼光,就是说,可以让他们说我不务正业,但不能让他们说我胡说八道。
所以,其实我还做不到卖书人给我的定位,一个写通俗小故事的。首先我不可能通俗到老妪能解的地步,达到《故事会》的水准。其次,我不可能迎合什么人,我只是写我自己想写的而已,把我想说的倒出来,也就行了。有人说,张鸣看历史,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没错,如果说我的文字还有可取的话,就是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所观察到的历史颠过来看,非要把漂亮孔雀后面的屁股拿来示人。总而言之,一肚皮不合时宜。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傻的出版人,非要我将一年来积攒的零碎,攒起来出个集子。几十篇的零碎堆在一起,感觉是好是坏,乐意看的读者自己品味就是。
张鸣2005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