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馆》来说老舍话剧的艺术魅力,首先它的背景取自老舍再熟悉不过的北京。其次,作为语言大师的老舍特别强调语言,既有高深的思想,又有高度的语言艺术修养。他既能够从生活中吸取语言,又善于加工提炼,像勤劳的蜂儿似的来往百花之间,酿成香蜜。它的布景利用各种艺术而完成一个美的总集。也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艺术家们,以卓越的艺术才华,传神地将老舍的戏剧美蕴完整地传达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老舍打造了“人艺”风格,“人艺”升华了老舍艺术。
40年代末,老舍在纽约还用英文写过一个话剧剧本《五虎断魂枪》,属于钩沉出来的未刊发稿。这除了具有史料价值,还可以考察和研究老舍用英文写话剧的视角和艺术感觉。
还有《归去来兮》、《谁先到了重庆》和《龙须沟》亦有他的魅力所在,请您一一赏阅!
老舍是个自觉的艺术家,他总是以饱满的热情不断地尝试新的写作式样,单戏剧的题材、类型就很繁多,数量也大得惊人,除了上边提到的话剧,以及解放前所写的抗战京剧《新刺虎》、《忠烈图》、《薛二娘》、《王家镇》等,解放后,他还写了京剧《十五贯》、《青霞丹雪》、《王宝钏》,曲剧《柳树井》,歌舞剧《消灭病菌》,歌剧《青蛙骑手》、《第二个青春》、《拉郎配》。话剧就更多了,如《方珍珠》、《女店员》、《西望长安》、《神拳》、《宝船》、《全家福》、《荷珠配》、《人民代表》、《生日》、《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秦氏三兄弟》、《红大院》,等等,这还没把他与赵清阁合写的话剧《王老虎》和《桃李春风》以及《龙须沟》和《茶馆》算在内。
时 间 香港陷落前。
地 点 重庆,乔宅书斋内。
人 物 吕以美 吕千秋 乔莉香 乔 绅 桃 云 丁影秋 乔 妻 李 颜
[开幕:吕以美正在乔绅的既是书斋,又是账房里忙着算账。室有二门,一通内院,一通街门。室内别的东西可多可少,只有两件是必不可少的——电话与算盘。噢,还有一件,就是乔家长子的遗像,最好是铅笔或炭画,相当的大,悬在相当明显的地方。吕千秋拿着两幅画,一束鲜花,来看女儿。
吕以美 (听到了脚步声。一见老人,立刻站起来)爸爸!您?
吕千秋 (笑着)我!给你拿来几朵花!看,多么美!闻,(送至她的鼻端)多么香!(自己又闻了闻)
吕以美 爸爸,您没钱,还干吗买花呢?
吕千秋 钱,钱是什么东西?钱美吗?丑恶!拿丑恶的钱能换来一点香美的花,太便宜了!美原是没有价钱的呀!假若我有一座银行,你猜我怎么办,以美?
吕以美 (笑着)您怎么办?
吕千秋 哼,每逢有美丽的小姐来取钱,我就给她一把儿鲜花,(以手中的花比方)对她说:“小姐,把花儿拿回去吧,这里没有钱!”哈哈哈!(把花给了女儿,仍大笑着把自己摔在椅子上,非常得意)
吕以美 (插花于瓶,等父亲笑完,啼笑皆非的)唉!爸爸,您还是这样!
吕千秋 (又立起来,赶到女儿面前)爸爸当然老是这样!只要上帝还没毁灭了他自己创造的美丽的山川花草,我就不会投降给丑恶!
吕以美 对,爸爸,可是——唉!(不忍伤老人的心,故欲语而止)
吕千秋 怎么啦?我的好姑娘!怎么啦?
吕以美 (假笑)没什么,爸爸!
吕千秋 有什么委屈,告诉爸爸!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儿,我可是个坏爸爸!
吕以美 您怎么是坏爸爸?您千万别再这么说!
吕千秋 哼!有许多人说我坏,就是因为我老追求真与美,而他们喜欢黑暗,丑恶!他们和我说不来,于是就说我不好!(无聊的去看德山的遗像)
吕以美 (心中难过,而强开玩笑)爸爸,您要是不再借钱,他们就不说您的坏话了!对不对?
吕千秋 他们有钱,我没钱,怎么不可以借来用一用呢?钱又不是什么生命或天才,不能借给别人!
吕以美 (惨笑)不过,您借乔家的钱,我的生命可就被押在这儿了。
吕千秋 怎么,押在这儿了?乔绅他虐待你吗?
吕以美 别嚷!别嚷!就是作奴隶也没关系!爸爸!
吕千秋 我要嚷!我要教乔绅听见!我不过使了他几个臭钱,他敢拿我的女儿当奴隶?太难了!我以为他是我自幼的同学,所以把你托付给他,他就那样对待你?好!好!把他叫出来,我马上还清了他的钱!P5-7
老舍写剧本的时候,已经是个40岁的中年人。可他说,像他开始写小说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小说一样,“也并不晓得什么是戏剧”。他抱着一种“玩玩看”的态度,仗着“文字与生活经验”,就硬写起来了。
老舍最初是以小说笔法写剧本,因为他还不知道小说与戏剧的区别,“以为剧本就是长篇对话”。但他毕竟已经是出色的小说家,剧本是不至于差的,所以他的第一个剧本《残雾》被发表、演出之后,“未遭惨败”。他自谦地称之为“瞎猫碰着了死耗子”,甚至说“我一想到《残雾》就害羞”。修改了五次之多,为纪念抗日爱国将领张自忠殉国而写的话剧《张自忠》,及时歌颂了这位精忠报国的民族英雄,演出引起巨大轰动,但由于“完全没有技巧”,不能令他满意。而“《面子问题》还是了吃了不管舞台的亏”,还没有达到“有戏”的程度。《大地龙蛇》有了思想,结构却幼稚。与宋之的合写的宣传抗日的剧作《国家至上》,因宋之的有写戏的经验,演出取得了宣传上的成功。老舍说:“从‘七七’抗战后,我差不多没有写过什么与抗战无关的文学。我想报个人的仇,同时也想为全民族复仇,所以不管我写得好不好,我总期望我的文字在抗战宣传上有一点作用。”
作为艺术家,老舍在“自得于”自己以小说笔法写戏剧的同时,心里也非常清楚,好的对话绝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戏。到了《归去来兮》和《谁先到了重庆》,他开始关注舞台技巧的东西了。但他又反过来觉得,自己在人物和对话方面的长处丢失了。“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他觉得还是写小说比写剧本来得痛快。他在《我怎样写<剑北篇)》一文中,索性说“话剧,在抗战中才敢试一试,全无是处”。但他在后来写的《闲话我的七个话剧》里,流露出了对《归去来兮》的钟爱。他觉得这个剧作是“相当完整的”,“单以一篇文艺作品说,我觉得它是我最好的东西。”
老舍早就明白戏剧不仅要在文本上完备,更重要的在于“它必须在舞台上表演。因为它必须表演于大众目前,所以它差不多利用一切艺术来完成它的美;同时,它的表现成功与否,便不在乎道德的涵义与教训怎样,而在乎能感动人心与否”。(《文学概论讲义·戏剧》)
他还转引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话说,戏剧“不是要印出来给人念的,而是要在舞台上给人们看生命的真实。因此,戏剧是文艺中最难的。世界上一整个世纪也许不产生一个戏剧家,因为戏剧家的天才,不仅限于明白人生和文艺,而且还须明白舞台上的诀窍”。“我老是以小说的方法去述说,而舞台上需要的是‘打架’。我能创造性格,而老忘了‘打架’。我能把小说穿插写得很动人,‘还是写小说的办法’,而主要的事件却未能正出正入的掀动,冲突,结果呢,小的波动颇有动荡之致,而主潮倒不能巨浪接天。”
老舍所说的“打架”,换个词就是“戏眼”。戏无眼而不立,戏有眼则灵通。这其实也就是戏剧理论上常说的能够产生悲剧美的戏剧冲突。“据我看,结构与人物的高尚与否似乎不成问题,所当注意的是结构与人物的如何处理。”即冲突。而结构“是极经济的从人生的混乱中捉住真实”。但老舍的“打架”所具有的更深层的内涵则在于,它等同于“冲突”,而“冲突”似乎只是悲剧的专利。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老舍居然在1957年反右开始前,当时的悲剧创作已全部“被打入冷宫”的时候,写下了他平生惟一一篇专论悲剧的文章《论悲剧》。他认为悲剧是‘‘描写人在生死关头的才盾与冲突,它关心人的命运。它郑重严肃,要求自己具有惊心动魄的感动力量”。这就与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还诸多哲学家、美学家所阐释的悲剧在精神气质上相吻合了。以别林斯基为例,他在《戏剧诗》中明确宣示说:“悲剧的实质在于冲突,即在人心自然欲望与道德责任或仅仅与不可克服的障碍之间的冲突、斗争”,而冲突的实质则在于“命运对献给它的牺牲品的无条件的要求”。老舍认为,是“表现人物(并不是坏人)与环境或时代的不能合拍,或人与人的性格上或志愿上彼此不能相容,从而不可避免地闹成悲剧”。实际上,综观老舍的小说创作,他写得最为出色的,也无不是那由人的悲剧命运所带来的具有悲剧内蕴美的作品,像《月牙儿》、《我这一辈子》、《骆驼祥子》、《离婚》,等等。
可以说,熟谙古希腊悲剧和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的老舍深知,戏剧的艺术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完全取决于它所具有的内在的悲剧精神,而只有能够产生壮阔的悲剧美的戏剧,才有可能称得上是伟大的戏剧。古希腊的悲剧和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莫小如此。若单从这个意义上说,老舍的话剧作品里真正具有悲剧结构、悲剧精神的悲剧美的,只有《茶馆》。《龙须沟》要弱许多。
老舍非常折服于古希腊的悲剧艺术,他曾说:“假若希腊悲剧是鹤唳高天的东西,我自己的习作可仍然是爬伏在地上的。……古希腊的三大悲剧家是世界文学中罕见的天才,高不可及。”庆幸的是,他写出了自己话剧艺术的巅峰之作《茶馆》,也使他成为现代京昧话剧第一人,而中国现代话剧在艺术上堪与世界戏剧精品比肩的,也只有曹禺的《雷雨》和他的《茶馆》这中国话剧史上的两个里程碑。也正因为此,恰如曹禺先生所说,老舍“使中国话剧艺术在国际上焕发了夺目的光彩”。
还是以《茶馆》来简单说几点老舍话剧的艺术魅力何在,首先它的背景取自老舍再熟悉不过的北京。“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仁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三年写作自述》)“北平是我的家,一想起这两个字就立刻有几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开映。”(《我怎样写<离婚>》)
其次,作为语言大师的老舍特别强调语言,“在动笔写剧本的时候,我们应当要求自己是在作‘诗’,一字不苟。”“作者须既有高深的思想,又有高度的语言艺术修养。他既能够从生活中吸取语言,又善于加工提炼,像勤劳的蜂儿似的来往百花之间,酿成香蜜。”(《话剧的语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戏剧是表现真实的,也是艺术的,它的布景是必须利用各种艺术而完成一个美的总集。”具体到《茶馆》,老舍是怎样来表现戏剧的艺术的真实呢?那就是用小人物生活上的变迁来反映社会时代的变迁。老舍说,“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容纳各色人等,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他就是要“用这些小人物怎么活着和怎么死的,来说明那些年代的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所有这些当然都得借助复杂的结构巧布,众多的人物雕塑,以,及韵致的意境营造等艺术手段来完成。正因为此,《茶馆》才成为了中国写实戏剧艺术的集大成。
第四,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艺术家们,以卓越的艺术才华,传神地将老舍的戏剧美蕴完整地传达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老舍打造了“人艺”风格,“人艺”升华了老舍艺术。从50年代初上演《龙须沟》,到1958年的八年间,“人艺”接连排演过老舍的《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茶馆》、《红大院》、《女店员》、《骆驼祥子》等七部话剧。有些早已成了“人艺”的保留节目。
老舍始终认为,优秀的演员本身就该是艺术家,“有许多人以为表演不算是艺术,这是错误的。一个演员的天才、经验与真诚,是不能比别的艺术家少的。诚然,他的职务是表演,不是创作,但是,设若他没有艺术的天才与经验,他决不会真能明白艺术作品而表演到好处。”
老舍是个自觉的艺术家,他总是以饱满的热情不断地尝试新的写作式样,单戏剧的题材、类型就很繁多,数量也大得惊人,除了上边提到的话剧,以及解放前所写的抗战京剧《新刺虎》、《忠烈图》、《薛二娘》、《王家镇》等,解放后,他还写了京剧《十五贯》、《青霞丹雪》、《王宝钏》,曲剧《柳树井》,歌舞剧《消灭病菌》,歌剧《青蛙骑手》、《第二个青春》、《拉郎配》。话剧就更多了,如《方珍珠》、《女店员》、《西望长安》、《神拳》、《宝船》、《全家福》、《荷珠配》、《人民代表》、《生日》、《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秦氏三兄弟》、《红大院》,等等,这还没把他与赵清阁合写的话剧《王老虎》和《桃李春风》以及《龙须沟》和《茶馆》算在内。
40年代末,老舍在纽约还用英文写过一个话剧剧本《五虎断魂枪》,属于钩沉出来的未刊发稿。这除了具有史料价值,还可以考察和研究老舍用英文写话剧的视角和艺术感觉。
说到这,我想读者已经能够明白这本《老舍剧作》为什么要选出《归去来兮》、《谁先到了重庆》、《五虎断魂枪》、《龙须沟》和《茶馆》这样五个话剧了吧。
傅光明
2002年10月3日于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