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一个崇拜狼的草原游牧民族,曾经游荡在西北坦荡的土地上。他们像狼一样地野性,勇猛剽悍,骁勇善战;他们从草原上崛起,他们与强大的秦汉对抗,称雄数百年;他们以铁骑征服了广大土地,他们的牛羊吃草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疆域……但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强悍的、震撼了东西方世界的马背民族,却在自己最为辉煌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神秘地从历史舞台上突然消失了……
《最后一个匈奴》是一部高原史诗,再现了陕北这块匈奴曾留下深深足迹的特殊地域的世纪史。作者力图为匈奴民族的历史轨迹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作品为我们展现了三个家族的两代人波澜壮阔的人生传奇。
本书旨在描述中国一块特殊地域的世纪史。因为具有史诗性质,所以它力图尊重历史史实并使笔下脉络清晰,因为它同时具有传奇的性质,所以作者在择材中对传说给予了相应的重视,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碑载文化的重视。
作者试图为历史的行动轨迹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作者对高原斑斓的历史和大文化现象,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主要是因为他受到了一位批评家朋友的蛊惑,按照这位批评家的说法,我们这个民族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存在之谜,就隐藏在作者所刻意描绘的那些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中。在这部书中,作者还以主要的精力,为你提供了一系列行走在黄土山路上的命运各异的人物,他在这些人物,尤其是吴儿堡家族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和对陕北,以至对我们这个民族善良的祝愿。
高高的山峁上,一个小女子吆着牛在踩场。小女子穿了一件红衫子。衫子刚刚在沟底的水里摆过,还没干透,因此在高原八月的阳光下,红得十分亮眼;小风一吹,简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那时的高原,还没有现在这么古老,这么陈迹四布,这么支离破碎。那时的踩场号子,也没有现在这么圆润和婉转。号子是从嗓门里直通通地伸展出来的,以“呃”作为整个号子的唯一的歌词。
山坡下是一条小河,小河旁是一个普通的陕北高原村落。村子叫吴儿堡。
吴儿堡记载着匈奴人一段可资骄傲的征服史。匈奴的铁骑曾越过长城线南下中原,深入到内地的某一个地方,陷州掠县,掳掠回来一批汉民百姓。俘虏中那些稍有姿色的女性,被挑拣出来,充当了军妓,上乘的,则扩充了贵族阶层的内府,剩下这些粗糙的,便被赶到这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筑起一座类似今天的集中营之类的村落,供其居住,取名就叫“吴儿堡”。
不独独这一处,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这样的吴儿堡有许多座。后世的诗人以诗纪史,曾发出过“匈奴高筑吴儿堡”的叹喟。而这“吴儿”,并非仅仅是指今日的吴越一带的人。匈奴泛指它掳来的汉民百姓为“吴人”。
吴儿堡的第二代、第三代产生了,强劲的高原风吹得细皮嫩肉开始变得粗壮和强健起来,汩汩的山泉膨胀了哺育者的奶头。他们在山坡、山峁上播种下糜谷和荞麦,他们在川道里播种下玉米和麻籽,他们在地头和炕头上播种下爱情。温柔而惆怅的江南名曲《好一朵茉莉花》经高原的熏风洗礼,现在变成了一曲清亮尖利的响遏行云的高原野调,而“坐水船”这种在春节秧歌中举行的活动,有理由相信是他们对江南水乡生活的一种怀念和祭奠。
小女子喊着号子。成熟的庄稼摊在山顶的一块空地上,阳光晒得庄稼发烫。一群牛迈着碎步,缓慢地顺着场转圈子。牛蹄到处,颗粒纷纷从穗子上落下。小女子的一只手拿着鞭子,另一只手提一把笊答,防止某一头牛尾巴突然翘起,拉下屎来。
她的号子声充满了一种自怨自叹。天十分高,云彩在地与天相接的远方浮游,地十分阔,静静的高原上不见一个人影。因此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咏叹,而不必担心有人说她失态。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打牛屁股起,她就习惯了这种喊法。喊声从童音一直变成现在这少女的声音。陕北人将这种喊法又叫“喊山”。这喊法除了服务于耩地、踩场、拦羊这些世俗的用途外,其要旨却在于消除内心的寂寞与恐惧,用一声声大呐二喊,向这麻木的无声无息的怪兽一般的高原宣战。
凝固的高原以永恒的耐心缄默不语,似乎在昏睡,而委实是在侵吞,侵吞着任何一种禽或者兽的情感,侵吞着芸芸众生的情感。似乎它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要让不幸落入它口中的一切生物都在此麻木,在此失却生命的活跃,从而成为无生物或类无生物。
但是太阳在头顶灼热地照耀着,日复一日地催种催收。按照拜伦勋爵的说法,太阳使少女早熟,太阳猛烈炙烤的地方的女人多情,太阳决不肯放过我们无依无靠的躯壳,它要将它烤炙,烘焙,使之燃烧。拜伦勋爵是对的,在关于女人方面他确实比我们懂得多,因为眼下,正如他所说,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在成熟的五谷那醉人的香味中,在红衫子那炫目的光彩里,小女子突然感到额头发烧,旋即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身体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了,生命中那种开花结果的欲望抬头了。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感到眩晕。她在被阳光晒热,被牛蹄踩软的草堆上稍稍靠了会儿,打了个盹。她做了一个梦,少女的梦总是美好的,秘不可宣的,但是她立即醒了,因为现实比梦境更美丽。
那条牛趁她做梦的一刻,也四蹄站立,合上眼皮,打了个盹。现在,它以吃惊的目光,看着醒来的女主人:面颊绯红,神采飞扬,鞭梢在空中啪啪直响。顺应了主人的愿望,它们的四蹄如花般翻起落下,急促如雨。
同样是那以“呃”作为唯一歌词的号子声,现在除却了沉思、孤独和孤苦无告的成分,而变得欢快和亢奋,宛如一种情绪的宣泄。
号子在高原持久地回荡着。“呃——”,“呃——”,从一个山峁跳跃到另一个山峁,从一个山洼又折回到另一个山洼。P13-14
本书旨在描述中国一块特殊地域的世纪史。因为具有史诗性质,所以它力图尊重历史史实并使笔下脉络清晰,因为它同时具有传奇的性质,所以作者在择材中对传说给予了相应的重视,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碑载文化的重视。
作者试图为历史的行动轨迹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作者对高原斑斓的历史和大文化现象,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主要是因为他受到了一位批评家朋友的蛊惑,按照这位批评家的说法,我们这个民族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存在之谜,就隐藏在作者所刻意描绘的那些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中。在这部书中,作者还以主要的精力,为你提供了一系列行走在黄土山路上的命运各异的人物,他在这些人物,尤其是吴儿堡家族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和对陕北,以至对我们这个民族善良的祝愿。
还没有哪一部作品,能对二十世纪中国的行程,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巡礼。这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当我在陕北高原穿行时,当我深入地进入每一个历史大事件时,我每每为之惊骇。法国作家雨果说:“对于刚刚经历过用血和泪写出的人类历史最奇特一页的这一代人,必须给予更崇高的东西。”我则想说的是:“较之雨果所宏大叙述的法国大革命,发生在中国二十世纪的由产业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以及他们的同盟者所进行的这场革命,更见其悲壮、崇高、宏伟和持久。不管这场革命将来的走向如何,或垂之以久远,或风行于片刻,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有那么多年轻的梦想家们,仿佛法国的烧炭党人、仿佛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样,将他们的全部的激情、全部的真诚、全部的憧憬投入到这场事业中去。他们有理由赢得永远的尊敬。”
我还想着重说:“无产阶级有理由写出自己的史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它将欠下二十世纪一笔债务,欠下自己本身一笔债务,并且欠下人类总体利益一笔债务。”
再者,关于《最后一个匈奴》这个书名,有许多朋友问我。那么这里我把在另外场合说过的一段话,在这里重说一下,算是对这个书名的解释:
“站在长城线外,向中原大地嘹望,你会发觉,史学家们所津津乐道的二十四史观点,在这里轰然倒地。从这个角度看,中华民族的五千年文明史,是以另外的一种形态存在着的。这形态就是:每当那以农耕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明,走到十字路口,难以为续时,于是游牧民族的踏踏马蹄便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停滞的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陈寅恪先生语)。这大约是中华古国未像世界上另外几个文明古国那样,消失在历史路途上的全部奥秘所在。”
本书的动笔从一九八九年开始,但是它的最初构思却比动笔早了十年。一九七九年春,省作协恢复活动后,在西安那个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开了个“新作者座谈会”。会上,一位年轻的女同胞以她的谈吐、风度令整个座谈会生辉。今天的省作协的老头子遇见我,还像偶然记起什么似的,问起她的去踪,可见她留给人们的印象之深。在开会之前,我们素昧平生,但是因为是同时来自陕北的缘故吧,会议中,我们约好要合作写一本书,并且谈了大致的构思。这就是本书后半部分的内容。这位女士后来远远地走了,在留下一丝惆怅的同时,这书便由我独力完成它了;而她却变成了书中的一个人物,细心的读者也许会认出她的。再者,小说动笔之后,受一位作家朋友的委托,我又占用了为数不少的时间,深入到一个陌生的领域,为他的父亲“翻”一个有些奇怪的案子。案子后来是翻过来了,于是它也就成了我小说中的一些素材,这就是本书前半部分的内容来源。本书是应作家出版社之约而写的,他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注意到了我的不谙人事的面孔,这使我诚惶诚恐,于是只有勉力为之才是。然而写作途中,我又糊里糊涂地在文代会选举中得到了一个职务。职务同时又是责任,这责任使我几乎半途而废,使我们差点少了一个不算太蹩脚的小说家。幸亏尊敬的约稿编辑朱珩青女士一再督促,并在百忙之中,来到我这荒僻的居处,打上门来索命,于是拨冗去赘,乃有这本书的完成。以上是写作过程。
该说的话本来都说了,谁知小说稿完成后,节外生枝,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因此也许有一记的必要。
一九九一年八月中旬,小说稿基本完成。这时,我接到中国作家协会通知,到西安领一九九一年度庄重文文学奖。行前,我将手稿交给一位朋友,请他看一看,提点意见,西安回来后我即着手誊抄。结果,朋友将手稿丢了。那真是一个悲哀的秋天。我孤独地回到了我的居室。我痛苦地哭泣了,我甚至疑心整个世界都在算计我。可是,我没有被打倒,我决心凭借记忆,将它重新写出来。我从一九九一年十月六日动笔,到今天,也就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三十一日,我的三十八岁生日这天,将它全部写完。当最后一个句号画完时,这个可怕的事件,也就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了。
高建群
一九九二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