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与同时代的,他的居室中没有一样高档的摆设,连珍藏他一生不能臾离开的书籍的几个柜子,也是杂凑的;他日常的衣食,有如一般平民那样简单朴素;他却写下近三百万字的美文华章,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加增了绚丽的一笔。
孙犁却是现当代文学史上,少数几个能将一生所有文章,全部收入文集的大家之一。他能取得如许创作效果的原因之一,在于他始终不渝地以“文学是追求真美美的,宣扬真美善的”,这一文学的崇高职责,作为自己创作的最终的目的,并在这一目标之下,成功地处理了文学与现实生活、与现实政治的复杂关系。
一滴清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夺目光辉;一夺好书,可以滋养无数的美丽心灵。本丛书共收录了二十几位现当代文学大家的经典力作,涵盖了人生、亲情、友情、感恩、审姜、励志、成长、成功,等多十热点话题,并附有名师的精彩评析。细细品味,点燃智慧的澄净心灯;慢慢诵读,开启人生的芳香之旅……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P1-2
在1942年前后的解放区文坛上,孙犁以他小说的清新质朴而备受关注。他那弥漫着白洋淀荷花清香,荡漾着冀中平原泥土芬芳的小说和散文,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以他的小说风格为代表的文学创作,也被称为“荷花淀派”。
孙犁1913年生于河北安平一个农民家庭。1933年夏从保定育德中学毕业,1936年到靠近白洋淀的安新县同口镇教小学。白洋淀地区的明丽风光和风土人情感染了孙犁,也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抗日战争改变了孙犁的人生道路。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他投笔从戎,1939年在晋察冀通讯社开始了报业生涯。抗战胜利后,孙犁回到冀中,主编《平原》杂志,1949年1月天津解放,孙犁随军人城,参加创办《天津日报》,从此五十余年与《天津日报》相依相伴。
孙犁的创作始于抗日战争时期,他曾经说:“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我看到农民,他们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孙犁最早的文学作品是1939年写的叙事诗《梨花湾的故事》、《白洋淀之曲》,而成名作则是1945年创作于延安的“白洋淀纪事之一”《荷花淀》。之后他写出了《邢兰》、《山里的春天》、《芦花荡》、《嘱咐》、《采蒲台》等一系列以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土地改革为背景的小说。建国初期,他创作了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和短篇小说《山地回忆》等,出版了评论集《文学短论》、散文集《津门小集》。1958年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1956年初夏,孙犁尚未完成《铁木前传》的写作,不幸病倒,此后是“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近20年的时间不能正常工作,也极少写作。“文革”浩劫时期,他受到残酷迫害。进入新时期,孙犁虽然年逾花甲,体弱多病,但他思想活跃,持续写作20多年,共写出120多万字,这些作品收入了《晚华集》、《秀露集》、《曲终集》等10个集子,又称《耕堂劫后十种》。1982年,七卷本《孙犁文集》出版,2004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七卷本四百余万字的《孙犁全集》。
孙犁创作以文革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小说为主,后期多为散文杂感,其中小说的影响最为深远。他的小说大部分取材于冀中平原的农村生活,通过一个人物、一对夫妻、一个家庭、一个村庄的小故事,反映那个时代令人震撼的暴风骤雨。然而使孙犁战争题材小说独领风骚的,还得益于小说总体上呈现出的以革命现实主义为根基、浪漫主义为情调的艺术风格。孙犁的小说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描绘宏大的战争生活,没有精心组织紧张的戏剧冲突、编织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而是采取避实就虚的方式,间接的、从某个侧面人手,在白洋淀水乡如诗如画的背景上,粗略地勾画那些富有色调和别具韵昧的生活片段,浸染或浓或淡的主观情感色彩,用谈笑从容的态度、充满诗意的笔致描摹时代的风云变幻,歌颂白洋淀人民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赞扬根据地人民,特别是妇女们的英勇顽强和深明大义。他的小说没有大红大紫、轰轰烈烈的苦难艰辛,而是像白洋淀里的荷花和冀中平原上的芦苇那样,清香柔美,婉约流畅,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充满了生活的情趣。正如诗人孙敬轩所说,孙犁小说“是云化成的雨,雨织成的云”,篇篇都蕴涵着浪漫主义的情调和浓厚的抒情诗的韵致。
孙犁小说的浪漫主义情调和诗情笔致首先体现在他对根据地人民、特别是农村劳动妇女的诗意描写中。在孙犁看来:“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有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而这种崇敬之情使孙犁慷慨地将自己的妙笔献给了那些可亲可敬的劳动妇女。在他笔下,无论《荷花渤与《嘱咐》中的水生嫂、《芦花渤中的两个女孩、《钟》里的尼姑慧秀,还是《“藏”》中的浅花、《山地回忆》中的妞儿、《光荣》中的秀梅、《吴召儿》中的吴召儿,都坚贞美丽,活泼可爱,她们对待亲人细致体贴,对待敌人英勇顽强,表现出高尚的情操、刚毅的性格,以及革命的激情、欢乐的精神。她们不怕艰难,不怕牺牲,同男人们一样承担着生活和斗争的重任,坚韧而又顽强!
孙犁刻画人物,总是扣住时代特色,让我们从人物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时代气息。《荷花淀》和《嘱咐》中的水生嫂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劳动妇女,勤劳、善良、纯朴、温顺中包含着坚韧,平静下蕴藏着激情。在大敌当前、丈夫出征之际,她虽依依不舍但深明大义,独自承担生活重担,让丈夫安心去打仗。她经不住同伴的鼓励和爱情的驱使,不顾敌情的严重而贸然前去探望丈夫,显示了她的单纯可爱而又不成熟。但在遭遇敌人时,却显示出了宁愿死去也绝不受辱的坚强决心。最终她带领同伴们“成立队伍”,“配合子弟兵作战,出人在那芦苇的海里”。水生嫂终于在抗日战争的洪流中锻炼、成长、成熟。小说《村歌》保持了作者写冀中平原农村生活和妇女形象的特点,以晓畅的语言和清新的风格,生动刻画了土地改革时期一个活泼开朗、爽直倔强、能干好胜的青年妇女双眉的形象。她有缺点,如有些急躁、自满和脱离群众,在党的教育下,在新生活的感召下,这个不断努力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终于战胜保守落后势力的偏见,同时克服自己身上的弱点,成为村里的妇女大队长。长工老温(《风云初纪》)在新婚第二天投身军队,正是在个人幸福与保卫国家中做出的高尚的取舍。也正是抗战的烽火点燃了刑兰(《刑兰》)弓弓小身体中蕴藏的生命热情。是风云激荡的抗日战争,使水生嫂、双眉、老温、刑兰们逐渐成长、成熟。
孙犁笔下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总是借助行动和语言表达出来的。吴召儿只是拿起书来念那么一段,就表现出了她的聪明伶俐;只是飞起一块石头打落一颗枣儿,就表现了她的活泼明快;只是向山上一爬,在高峰上一坐,就表现出她的轻盈敏捷;只是把红袄翻过个来往身上一披,就表现了这头小白山羊的勇敢机智。对话是孙犁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他的小说人物对话简洁洗练,富有个性。水生嫂一句“你总是很积极的”传达了女主人公复杂的情感内蕴,既有表扬,也有不满,还流露着一个女人才有的哀怨;‘冰生,你干的是光荣的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又显示了她的任劳任怨,深明大义。
孙犁小说最擅长情景交融的诗意描写。景物描写在孙犁小说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它不但在创造环境、创造气氛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而且与人物的心境、情节的发展相契合,互映互衬,互交互融,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小说《荷花淀》一开头,就展示了一幅饱含着诗情画意的风景画、风俗画:升起来的月亮、编席的水生嫂、潮润润的苇眉子、云彩、薄薄的雾、微微的风、新鲜的荷叶荷花香……飘飘缈缈,恍恍惚惚,犹如传说中的人间仙境,女人纯洁的内在美与自然清新的外在美,和谐而又融洽。这一段景物描写,更是一幅意境清幽的水彩画,一首情景交融的散文诗,一曲情意酣畅的田园交响乐,具有净化灵魂的诗意境界。
孙犁的景物描写干净、利索,寥寥几笔,就收到了“意、象”并茂的效果。《纪念》中小鸭家的小院:“两间土坯北房,出门就是一块小菜园,园子中间有一眼小甜水井,井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这些年,每逢情况紧张的时候,我常常爬到柳树上去监视敌人的来路,这柳树是我的岗位,又是我多年的朋友。”寥寥数语,犹如画家笔下的写意画,写出了小院的景致,也写出了柳树与“我”相依相傍的亲密关系。简简单单,清新明丽,多一笔则多,少一笔则少。
孙犁小说多采用散文笔法,截取生活片断,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往往以一条简单的情节线索串联起几个重要场景,用饱含诗情而又灵巧轻捷的笔触精雕细琢,将写景叙事、抒情写人融于一体,从中发掘出生活的诗意和人情美的光华。《荷花淀》以水生参军为开端,以水生嫂的成长发展为线索,夫妻夜话、探望亲人、淀中遇险、伏击日寇、奋起抗战等片段,沿着时间顺序娓娓道来。但在故事发展的各个阶段上又不平均用墨:有些场面工笔细描,有些则是粗线条勾勒,有的只是侧面暗示;作为描写重点的夫妻离别、敌我遭遇、打扫战场等场景,在感情色调上也不完全一样:前面深沉,中间紧张,后面热烈。这种变化使小说形成一种内在的节奏感,如行云流水,自由灵活,避免了平铺直叙、一览无余的弊病。《碑》则用滹沱河作串联,展现了赵老金的变化历程:对敌人的咬牙切齿——送士兵过河一冒险营救撤退战士——固执打捞英雄灵魂,层层递进,自然天成。
孙犁小说的语言简约、抒情,高度个性化和口语化。梁斌评价孙犁的语言“是在古典文学和新文学语言的基础上吸收了广大群众的语言,而且提炼加工得很巧妙,不着痕迹。他的文学语言的特点是便于抒情”。可以说孙犁小说的每句话,都是儿女奉献给大地母亲的抒情赞美诗。孙犁非常重视语言的锤炼。为求得语言的简洁,营造返朴归真、天然的境界,孙犁主张寻找人物“最为特征的表现”,提出要将语言看做“黄金之锻”,千锤百炼。小说《“藏”》写浅花的麻利,用了“疯”、“飞”、“甩”、“扫”等几个生活化口语化的词语,形象生动,极具表现力。
孙犁用诗化的语言、情景交融的手法、散文化的结构,歌咏他所挚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不煽情,不造势,不媚俗,使他的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和浪漫情调。读他的小说,你总感到一股清新的荷花淀的微风徐徐吹来,一股泥土的芬芳淡淡袭来,令人神魂荡漾。孙犁晚年的散文,用历尽劫难和生活磨砺的沧桑代替了早期纯净明快的诗情画意,但在叙述上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和淡雅。如果说他后期的著述,是火烧过后的舍利,老到深邃,那么早期的小说就是出水的荷花,清新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