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作家中,很少见到像莫言这样善用色彩的。热烈的、欢乐的、悲壮的、激昂的、狂放的……大块大块的色彩,使得莫言的小说常常给人一种“晕旋”的感觉。从《红高粱》到《白狗秋千架》,从《透明的红萝卜》到《冰雪美人》,想象和色彩,传说和故事总在不断地交汇着。这一切,都被莫言用语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莫言的语言是独特的,是古代和现代的文字“缠绕”——他小说中的许多经典句式,已为批评家津津乐道……
莫言的想像力是无与伦比的,似乎他生活在一个充满了传奇和故事的世界里。 本书共收录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被改变成电影的名著《红高粱》、《白狗秋千架》等十一篇。
红高梁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高粱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梁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经枯草瑟瑟,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忙地啃着坟头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高粱红了——日本来了——同胞们准备好——开枪开炮——
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梁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
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路边碎草的声响,雾奇浓,活泼多变。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上。从路两边高粱地里飘来的幽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气味,我父亲早已闻惯,不新不奇。在这次雾中行军里,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那味道从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唤起父亲心灵深处一种非常遥远的回忆。
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梁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那时候,余司令牵着他的手在高梁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血灌溉了一大片高梁,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味令人窒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梁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亲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得手枪,甩手一响,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呜呜地咆哮着,贪婪地望着死尸。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儿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梁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亲的灵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昧一直伴随着他。
高梁的茎叶在雾中滋滋乩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源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赶上队伍了,父亲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托撞到另一个谁的枪托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人的骷髅什么的。父亲前边那个人吭吭地咳嗽起来,这个人的咳嗽声非常熟悉。父亲听着他咳嗽就想起他那两扇一激动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单薄布满细密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义头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个子很小,一颗人头缩在耸起的双肩中。父亲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打时,那颗人头颠成那般可怜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演练场上对他也对其他队员喊:向右转——,王文义欢欢喜喜地跺着脚,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开叫一声:孩子他娘!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围在短墙外看光景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飞去一脚,踢到王文义的屁股上。
“咳什么?”
“司令……”王文义忍着咳嗽说,“嗓子眼发痒……”
“痒也别咳!暴露了目标我要你的脑袋!”
“是,司令。”王文义答应着,又有一阵咳嗽冲口而出。
父亲觉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只手捺住了王文义的后颈皮。王文义口里咝咝地响着,随即不咳了。
父亲觉得余司令的手从王文义的后颈皮上松开了,父亲还觉得王文义的脖子上留下两个熟葡萄一样的紫手印,王文义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进出几点感激与委屈。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梁地。我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南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惟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振落的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路,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道我的奶奶在这条上路上主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我也知道。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梁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水珠冰凉清爽,味道鲜美,我父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着高梁沉甸甸的头颅。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高梁晃动激起的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声愈来愈响。P.49-52
“寻根文学”造就了许多作家,我想,莫言也是其中之一。当然,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正是莫言的出现,使得“寻根文学”更加多姿多彩。的确,当许多作家走向传说和记忆的时候,莫言却带着他全部的乡土经验,走进了中国的当代文学。莫言的影响是巨大的。
莫言的想像力无与伦比,其实,在他最初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这种想像力就已顽强地表现出来,而且,震撼了当时的文坛。还有谁能像莫言那样,把“丰乳”和“肥臀”联系在一起?尽管这种想象遭到了指责。可是,我们却的的确确在这种书写中,产生了对于“母亲”的伟大想象。也许,对于莫言来说,这并不是想象,而只是来自于他的生活经验,他的——语境。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传奇和故事的世界。
对于莫言来说,“民间”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没有那么奥秘,甚至不是一个词。对于莫言来说,“民间”就是“我爷爷”和“我奶奶”,就是村前的小河,就是山上的野花,就是田野上那一望无垠的红高粱……对于莫言来说,似乎从来不存在着知识分子的“代言”问题,他只是把人民的故事再讲述一遍,仅此而已。当这样的莫言走进当代文学的时候,我们看到,一切都变得牛动起来,一切都变得朴素起来,一切都变得自然起来,“民间”从知识的包装中走出,而回到它的原来状态——土地、河流、人民……
在当代作家中,我很少见到像莫言这样善用色彩的。热烈的、欢乐的、悲壮的、激昂的、狂放的……大块大块的色彩,使得莫言的小说常常给人一种“晕旋”的感觉。我们可以说,正是莫言的《红高粱》,造就了张艺谋,也可以说,是莫言的小说,使张艺谋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的“红色”天赋。 想象和色彩,传说和故事……这一切,都被莫言用语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莫言的语言是独特的,是古代和现代的文字“缠绕”—一他小说中的许多经典句式,已为批评家津津乐道。而若干年后,莫言干脆直截了当地把韵文引入了他的《檀香刑》,这种激进的语言和文体实验,却为莫言带来了更大的声誉。
莫言讲述的,是一个有关“人民”的故事,这个故事从遥远的古代走来,至今,仍然活在我们的身边。所有的人物,都在记忆中苏醒,演绎着他们在当代的命运。于是,我们看到,所谓“文学”,是如何向“人民的故事”开放,而“人民的故事”又是如何使文学获得了它永恒的生命和永远燃烧的激情。
(蔡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