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李卓吾传》展现的是21世纪人眼中的李卓吾,其真实、新颖、鲜活、怪异、富于挑战性,为前此类书所不见。此书不是写小说,而是意在写出一本地道的传记。因为地道的传记的阅读效果不在小说之正点。所以不在小说之下,是因为它除了具有小说的可读性与感人处之外,还有自己独特的专利——真实性。正是循着这样一种写作原则,本书生动地叙述了李卓吾怪异的幼年;自信的少年;充满亲情的青年;奔走于南北南京、潜心王学的壮年;深究佛、老、爱《易》成癖,既狂怪又超逸的老年;写出了在思想领域求独见、逆传统、尊个性、倡人性真率、反对学术和思想束缚的李卓吾,写出了一位更接近于历史真实的动态的李卓吾,从而提示了李卓吾思想对中国近代文化思想启蒙的重要意义。
这部《李卓吾传》展现的是21世纪人眼中的李卓吾,其真实、新颖、鲜活、怪异、富于挑战性,为前此类书所不见。本书生动地叙述了李卓吾怪异的幼年;自信的少年;充满亲情的青年;奔走于南北南京、潜心王学的壮年;深究佛、老、爱《易》成癖,既狂怪又超逸的老年;写出了在思想领域求独见、逆传统、尊个性、倡人性真率、反对学术和思想束缚的李卓吾,写出了一位更接近于历史真实的动态的李卓吾,从而提示了李卓吾思想对中国近代文化思想启蒙的重要意义。
惊语识楚倥
李贽携家南京,除应付每日公事,潜心道学,日子充足。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春风吹暖,江岸抹绿,锺山、清凉山尽着彩秀,一派迷人景象。卓吾与弱侯无事时,或溪边小步,亭台清谈;或遇道友说地谈天。
一日,江对岸一船荡来,慢慢拢岸,自船上下来的是当时学界几位名声赫赫的人物:耿天台(定向),十年前,曾以监察御史身份督学南直隶,“倡道东南,海内士云附景从”③。耿楚倥(定理),天台之弟,以兄为师,兄弟学问互长。李逢阳,已由北京改调南京,任礼部正郎。徐用检,现为大参。本来定向要到浙江任职,弟弟邀兄长南下游玩,先刻石于天台山,恰遇李逢阳来访,遂买舟南游。行至白鹿洞,徐用检来迎,众人联舟东下。天缘凑巧,几位阳明学派的弟子巧遇,一路谈讲学问,笑语欢声,兴致骤至,则吟诗作赋,大家志同道合,意气相投,亲如兄弟。今日来至南京小游,李逢阳等自当尽地主之谊。
这日,李贽正面对学界同仁高谈阔论,楚倥慢慢走来,伫立良久,默默无言,待李贽讲至节骨眼处,插言道:“学贵自信,故日‘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日:‘自以为是,不可以人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区别。”此时李贽学问尚未达到豁然、超然的境地,正处在“懵然无知而好谈说”阶段,遂不假思索,骤然应道:“自以为是,固不可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也不可入尧舜之道。”楚倥遂大笑而别,深信此人聪颖善辩,终可为人道之人。
楚倥所问,深得要义,一字之差,迥然两天地,思之精细令粗枝大叶辈望尘莫及。其言笑举止,也非同凡响。此一幕在李贽脑海久久地回荡,“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
楚倥算得上一位怪杰,论天资,他并不在兄长之下。哥哥定向(号天台)嘉靖三十一年中举,四年后中进士,且官做得很顺利,曾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刑部左侍郎、户部尚书。非但是朝中大吏,也是众人所向的学界泰斗。不过天台之学问始终不离孔孟之核心。而楚倥之学更多倾向佛之“空”的境界,所以一旦迷上了生死之学,科举不考,官也不做。他不喜著述,而自有独见,无论话题多大多小,皆别出机杼,思如涌泉,口若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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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思想史上,李贽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大致说来,在李贽以前,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是以群体为本位,像杨朱那样主张“为我”——强调个体——的人乃是极少数的“另类”,最后连著作也传不下来;而从李贽开始,又重新旗帜鲜明地强调个体,不但于他生前在思想界掀起了汹涌的波涛,在他死后也对后人产生了久远的影响。及至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兴起,强调个体就成为当时此一运动的倡导者——从李大钊到鲁迅、胡适、周作人——的共识。由此言之,李贽的思想与20世纪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间实有其相通之处,所以,李贽在他的时代里不是属于已经腐朽的过去,而是属于通向未来的新生世代。
所谓以群体为本位,乃是把个人仅仅视为群体的附庸,而不承认其独立的价值和地位,不尊重个人的愿望、要求和权利。被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之说,不过是要作为个人的臣、子、妻对作为大小群体的代表的君、父、夫绝对服从,乃至牺牲自己的一切;最终当然是全国臣民均服从于“君”。在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个人在各个方面都必须依赖群体的护持才能生存的时候,这自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也难免会造成个人的种种悲剧,但“两害相衡取其轻”,绝大多数人都承认这一原则。及至社会进一步发展,个人对群体的依赖逐渐削弱,其主观能动作用是否能充分发挥对群体的兴衰的重要意义越来越明显、巨大的时候,这种原则势必动摇乃至崩溃。
然而,一则由于中国传统观念的强固,再则由于明初采取的在经济上严酷打击工商业及富庶地区、在思想上崇奉程朱和残酷镇压异端、在政治上极端独裁的政策(此一政策到明代中叶才难以为继),这种早就与社会发展之间产生了裂隙的原则却一直被顽固地维护着。到正德时期王阳明倡导心学,虽然仍打着“存天理,去人欲”的招牌,实际上却已隐含了尊重个人的欲求的内容。经过其弟子王畿、王艮等人的推演,这种内容逐渐趋于明朗,其与尊重个体、倡导自我的思想的联系也逐渐显示出来。
李贽曾以王艮之子王襞为师,其思想较王艮父子和他们的同道又有了重大的发展。他以“童心”作为人的根本,而反对“以闻见道理为心”(《焚书》卷三《童心说》)。这其实就是要人纯任自我,而从社会的一切现存规范——“闻见道理”——中解脱出来。这虽似与老庄的思想相通,但老庄是要人们鄙弃物质生活,所以只是脱离实际的幻想;而李贽却不仅肯定物质生活,并且尊重人们在这方面的追求:
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
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
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
言也。(《焚书》卷一《答邓明府》)
夫唯以迩言为善,则凡非迩言者必不善。何者?以
其非民之中,非民情之所欲,故以为不善,故以为恶耳。
(《李氏文集》卷十九《明灯道古录》卷下)所以,他的主张纯任自我,是要求人们能自由地去追求自己所满意的生活——包括富裕的物质生活;而其所谓“好货”“好色”等等,则都是以个人的物质欲望为出发点的。这就与社会的发展相适应,而与老庄截然相异了。
与此相应,他要求社会给予个人的发展以广阔的空间,不要以任何理由和任何方式加以限制,他说:
夫天下之人之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
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以天下之失所也而忧之,而汲汲
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刑政以 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
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
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
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焚
书》卷一《答耿中丞》)他的这种强调个体、尊重个人的欲望、自由和权利的思想,与当时的体制和维护这种体制的统治集团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而他又坚持宣传自己的主张,与反对者展开了不调和的斗争。于是,统治集团中的一些人向皇帝举报,以“惑世诬民”的罪名关人牢狱。为了抗议,他以剃刀割喉自杀。断气以前,有人问他痛不痛;他已不能说话了,就用手指在询问者手上写道:“不痛。”——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随着他的被捕,他的著作全都遭到了政府的禁毁。但在他死后不久,他的著作又流行起来。书坊老板见到李贽的书很受读者欢迎,有利可图,于是就雇人伪造他的著作。所以,留存至今的他的著作中有不少是他死后由别人伪造的。
明朝灭亡以后,意在反清复明的志士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认为李贽等人的思想不但不能引导人民服从、维护明朝的统治,还起了负面作用,是很要不得的,于是加以批判;加以新取得天下的清朝统治者当然也不喜欢这种强调个体、尊重个人的思想,李贽在清代的士大夫中很快就没落了。然而,在下层的读书人中他却仍然受到推崇,《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史部·别史类存目》为李贽《藏书》所作提要说:“贽书皆狂悖乖戾,非圣无法。惟此书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特以贽大言欺世,同时若焦骇诸人,几推之以为圣人。至今乡曲陋儒,震其虚名,犹有尊信不疑者。如置之不论,恐好异者转矜创获,贻害人心,故特存其目,以深暴其罪焉。”这条提要实可视为“大批判”文章的滥觞,但从中也可看出直到乾隆皇帝下旨编纂《四库全书》的时代,李贽在“乡曲陋儒”中仍有很大影响,所以要用“大批判”来消毒。
我虽然不知道这种消毒工作在当时起了多大作用,然而,到了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中,与李贽的要求相通的尊崇个体的思想却教育了整整一代青年,在文化上结出了璀璨的果实。足见与历史发展潮流相一致的思想是无论怎样残酷地镇压、聪明地批判都消灭不了的,它总要曲折地成长,直到发扬光大,完成了其历史任务而后已。这原是马克思主义所早就揭示了的真理。而李贽所体现的这种坚持进步思想、不惜以生命相殉的伟大的人格,我想,也正是我们所应弘扬的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也正因此,我高兴许建平博士这部《李卓吾传》的出版,并不辞为之序;因为李贽是这样地值得尊敬和研究的人物。从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以来,李贽虽然受到了研究者的重视,而且出现了若干优秀的论著,但这绝不意味着李贽的研究已经终结,而是仍然要求着进一步深入。当然,后出的论著并不因此而具有天然的优势;它既是向先行者挑战,同时也必然要接受当代和往后的研究者的严格检验。我衷心希望这部书在挑战和接受检验的过程中取得胜利。
写古人传记难,写李贽传记尤难。
难在寻数百年之陈迹,复现其昔日生活,体文字之情脉,沉入其情窟心灵。古人何其高迈、弘博,我人何其轻浅、躁逸,若步入其中,大有蜀道难之叹。李贽,一代宗师,划破漫漫思想长夜的启明星,近代文化的开山巨擘之一。出入三教,自成一家;剥脱千古,吸精吐华;风靡当世,企仰于后人。后生汉子,读其书能得其精光灵脉者可谓不多,若能体味其内心苦辣酸甜,与其同喜怒哀乐,尤自叹不能,故每念此而搁笔。
然而,读书乐,读李贽书如品佳肴饮琼浆,或沉醉,或猛醒,或惊悸。为李贽立传,其乐何比?
于是,我于一难一乐中,度过了整整六个春秋。
时间所以蹭蹬得如此久,虽有原因种种,最要紧者是操作中有感到辣手的问题,前人已有小传若干篇,近人又有《李贽传》的小书若干本。前者文字虽简略,却写得传主于某一地、某一事、某一语精灵鲜活;后者观点虽有时代流行意识的印痕,然可显示传主生平事迹的轮廓、面容。况且,80年代末已有鄢烈山、朱建国两人写的《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所叙李贽事迹在时间上虽略有可商榷处,但所叙内容与写法已大有改进,文字优美。若想于上述诸传中别立一格,写出一个活的李贽,既需要新资料的发现与李贽年谱研究的深细,更需要有新的思路。
当林海泉先生的《李贽年谱考略》出,李建业先生主编的《李贽文集》面世,以及大量李贽研究成果出版后,已具备了重写李贽传的前一条件。说到新思路,我着眼于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从头依时叙来,得见传主全貌。鄢、朱之作是从李贽51岁姚安任上写起,此前则采用因事回忆的倒叙法,可多可少,较为灵动,然而其前50年,总难免模糊之感。此传则从泉州之地,经商之祖述起,直至后人于通州筑墓立碑。虽拙笨些,然毕竟令观者得见传主全貌。二是力求再现传主性情由“与世无争”的平和到“不如遂为异端”的刚毅倔强再到超逸洒脱的宽容,由思想以他人为样到与俗道为仇,再到超凡人圣的演变历程,给人一个更接近历史真实的动态的李贽。三是考虑李贽的一生是读书的一生,思考的一生,剥伪见真,创造思想之自我的一生。所以他的历史既是外行为的事件史,又是内行为的思想史、心灵史,故而力求于事件见其思想,于著述中见其灵魂,更重视其思想心灵的描述。
当书写到大半,有幸到复旦章培恒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先生酷爱李贽,于三绝韦编中,得其精神血脉。我的毕业论文初定为王世贞研究,一日,先生得知我正操笔于李贽传,随即言道:“你既然写卓吾传,论文何不改写此老?”我眼睛一亮,欣然从命。然跟随先生刚过一年,回头再观此传原稿,不禁冒汗不止,自叹:岂不愧于卓吾老子哉!于是再从头修订,仍感不满意。李贽一生的疑点丛生,如“大衰欲死”苦读贝经是何时何地?于姚安任上又因何提早三个月封印致仕?《童心说》写于何时、何地?……诸多问题犹如一个个陷阱,使得此传行进艰难,只得在重新考证其著述编年的基础上,再用力为之。更进一步的删补修饰,惟有以待来日了。
此本小书能面世,得力于人民出版社领导与责任编辑陈来胜先生的鼎力支持。我很欣赏社领导敏锐的文化视力,极看重李贽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特殊地位以及对当代中国人文化心理的影响,这种自觉的文化审视超越了经济面的要求,我们的出版业有这样一批文化精英,其发展的前景必将令人更加鼓舞。陈来胜先生对此书倾注的心血令人感慨良多,他不仅对书的题目、章节乃至写法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而且为了促进此书及早面世,将书稿拿回家,大热天,挤休息时间审校,念之深感不安。没有人民出版社领导与陈来胜先生如此热心支持,这本小书的出版则是难以想象的,特借此表示诚挚的谢意。
此书得到河北师范大学科研出版基金的资助,在此谨对河北师大及文学院邢建昌院长、科研处韩来平处长表示真诚的谢意。 章培恒师翻过打印稿,一语未发,推拨开案头厚厚的正在动笔中和已列入日程的亟待做的要事,伏案为这本小书写序,表现出对李贽以及研究李贽后生的格外关切。这使我既为先生的鞭策激动又为该传的稚嫩自责。
许 建 平
2002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