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又来了，以前是着一袭华丽的历史长袍，肆意书写古怪精灵、前世今生的故事，这次依然带着李氏笔法浓浓的神秘和淡淡的才思，写得多一点的是现代人生活中那些谁都不愿遇上但又谁都爱听的灵异故事，不过，以李碧华之笔力，自然不可能只让故事局促于神神鬼鬼之中了；也写了一些和大陆有关的人和事，香港人写大陆也和大陆人写香港一样，浮光掠影的印象，总觉失真，不过，此乃瑜瑕，可忽过不计。

本书是李碧华志怪类小说集，收入了李碧华近几年的传奇志怪类小说，这些作品把街谈巷议、民间风俗进行神奇加工，在阴阳两界自由穿行，想象狂放，笔冷情浓。通过一个个诡秘魅惑、血泪交融的故事，抒发对世态人心的悲悯和关怀。再次展示了作者跨越时空、凌驾生死的想象力，充满了自由舒放的艺术张力。

流星雨解毒片

桑拿

蓝蜘蛛和“空罐头”

10号房间的约会

意外的礼物不要收

凶宅租客

古着

三寸

忘记他

诈糊BB

挣脱三千层亚麻布

梁山伯自白书

纠缠

洛阳牡丹

凤诱

“月媚阁”的饺子

不要让他收到信

浸泡在药水中的男人

算帐

水袖

青蛾

“红魔鬼”门券

自恋

鸡蛋中的银指环

最后来到K座

地狱护照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痛，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北京……

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说是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芎……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感到同他更接近。因为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那年十三岁，她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潮，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因性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潮便集中起来，一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挤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青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木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踝，好像闪了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

“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轻轻左右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的声音，恐惧地喊： “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

“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眼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回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的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

“还痛不痛?”他道：“要不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

“你的电邮?我们交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情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

“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也唤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

“嘉嘉抽签选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问：

“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

“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若果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不了梅兰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黄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给：油茶、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黄、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饨、奶酪、蝗虫、小龙虾……

他关心地：

“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里有烤羊肉串、葱爆羊肉、羊肉泡馍、羊肉馅儿饼和羊肠。——羊肠又幼又长又弯曲 “羊肠小径”果然像形。新疆街尽多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

“新疆PIzzA!”

用力掰不开。非要用蛮劲，她不忿。

“这是‘馅’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衔灯大鼓。茶馆收费比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账。

佟亮自嘲：

“弱国无外交。”

飞飞笑： “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  “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

“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人土……”

她问：

“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

“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 “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好忙!”

她问：

“你的女朋友老耽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

“是那英的《征服》。”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

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即中，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

“再唱一阵，天蒙蒙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层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渗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大街，到长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吹。

她和他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  “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吹东北风，由大陆飘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混浊一片。路边设置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觉得灰蒙蒙，心中有点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为什么不是东京、温哥华、新加坡、悉尼、澳门、纽约……为什么是北京?她要去不难。但他来不了。也不要来。

她走到成药柜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黄解毒片。”

用开水送了一颗牛黄解毒片进嘴里。这药丸有点她习惯了的苦味，是牛黄抑或黄连?圆圆扁扁的像北大学生衬衣上的一颗钮扣，颜色鲜亮。

电脑上仍然没有佟亮的e_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完升旗，他把她亲手送走。

在首都机场，心中有“此生不再见面”的洒脱。

她的眼泪坚持在飞机起飞之后七分钟，才淌下来。

而思念马上开始。

她给他电邮，故意很“朋友式”。先说了香港近日的空气污染指数，和做了滋润的冰糖川贝炖雪梨吃。

佟亮回电邮：

“嘉嘉快将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试了，常强迫我当欣赏者。她喜欢莫扎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庙演出的歌剧《图兰朵》。用尽了积蓄……”他没有提那英的《征服》。

飞飞不甘示弱：

“男友在赶贺岁片，美术指导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她没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诉她：

“妈妈已下岗了。九月以后，她当上了崇文区的‘妈妈接送队’成员之一。分别负责接送两所小学三四十名小孩，减轻双职工父母的负担。接送费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块。——为了我的电脑，和不断推陈出新的配件。妈妈总是有求必应。我是她一孩家庭的终生期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面设计的飞飞回电邮时，附了她的功课。她画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插图。在枣树下，一张供人乘凉的藤椅，椅脚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像一个等人的怀抱。她把树和扇都画得想动。她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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