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社会是个大动荡、大变化的时代。从1884—1898年,《点石斋画报》以时事新闻配图画的形式,记录了这段时期国内外的政治、军事、经济以及官场、市井各类见闻趣事,但以国内的新闻为主。国内新闻,又以社会新闻为主。官场百态,是社会新闻的一部分。平心而论,画报的重心在画,而新闻次之。画报是以附言的形式来写新闻,语焉不详的也不在少数,与现代新闻的五要素有距离,新闻的现场感和目击细节较为缺乏,这是它的不足。
本书对《点石斋画报》中有关官场的新闻进行断句、梳理、考证,重新编辑出版,以飨读者。该书可作为了解晚清厚重历史的有益参考资料。
以《点石斋画报》为代表的晚清画报,早就被后来者所超越;但其开启的以图文并茂方式报道时事、传播新知这一新兴事业,时至今日仍很有生命力。现今出版的丛书包括《晚清奇案百变》《晚清洋相百出》《晚清官场百态》《晚清民风百俗》四册,均采用《点石斋画报》图版,点录文字,略加评说,以便读者对照欣赏。此等图文并置、新旧杂陈、文白参差的“闲书”,既有趣味性,也不乏幽默感,有心人自能神游冥想,读出历史的“酸甜苦辣”来。本书为套书中的一本。
新年团拜[旧闻]
团拜始于京官。凡在同乡,由会馆中执事,备帖分请,约期行礼。嗣是,而行之外官矣。嗣是,而大家望族房分过多者,亦相将学步。事简而礼赅,诚良法也。浙抚刘仲良中丞,于去腊预饬各属,苟无面,禀要公而专,为循例。上省贺年者,立予奏参。盖不欲属员之奔走于浮文,而欲其黾勉于职守。眷怀时事,正卧薪尝胆之年,而顾交相庆贺,欣欣色喜乎?刘抚此举,固可敬,而亦可师已。[新说]
每到春节,清代官场都有盛大的团拜活动。同乡中的京官,千里迢迢,不可能回家乡过年,就由同乡会馆牵头,约期到会馆中行礼。从画面上看,他们一个个顶戴高耸,官服整洁,依官阶高低,分头向祖宗灵位敬拜,然后再互拜。
浙江巡抚刘仲良,也看到了这种官场团拜背后的实质。有的下级官员到上级官员处去拜年,实际上是贿赂,借拜年之名,行送红包之实。而有的官员,看你这个下级官员优不优、忠不忠,唯一的标准是你的红包银子厚不厚。此风愈演愈烈,就是再清廉正派的官员,也要多少向上司表示一下,否则你事事受掣肘,无法实施你的才能。刘仲良在腊月年关时关照下属各官,办公事不能讲情面,要秉公执法;对到省里拜年者,立即参奏。他的这种举动,固然是可敬,然而暗箱式的操作,无法杜绝。
与官场功利色彩浓厚的拜年有所不同,相对来说,民间新年的喜庆色彩更为浓郁。万象更新,家家户户张贴春联过新年,男女老少穿着一新。初一那天,凌晨早早起身放鞭炮,俗称“开门炮仗”,可驱散疫疬。这一天,是小孩子最开心的一天,向长辈拜年,长辈一定会给一个小红包,以示大吉大利。红包里面,旧时放一个小银锭或是一枚新的银洋钱。新年早饭,要吃糯米糕和馄饨,意味着高升和发财。大年三十夜,全家老少要在祖先牌位前,焚香点烛,叩拜怀念;年初一晚,一般都是居家不出,共享天伦之乐。全家围着紫红色的火炉,锅内装满各色味美的菜肴,举杯饮酒,举箸大嚼,品话家常,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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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陈平原
创刊于1884年5月,终刊于1898年8月的《点石斋画报》,十五年间,共刊出四千余幅带文的图画,这对于今人之直接触摸“晚清”,理解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库。这一点,已为越来越多的专门家及文化人所理解——“晚清写照”丛书的出版,再次印证了这一事实。
关于《点石斋画报》的演进轨迹——其崛起与消逝、创刊宗旨以及与《申报》的关系、如何突出时事与新知、协调图像与文字,还有众多后学怎样迅速跟进、花样翻新,所有这些文化史或艺术史的重大话题,均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不妨取巧,提供三首有趣的小诗,略加点染,以见时代风气之一斑。
就在《点石斋画报》创刊的同一年,《申报》馆附属的申昌书画室发售上海点石斋印行的上下两卷《申江胜景图》。上卷第三十图题为《点石斋),其配诗很好地表达了时人对于此一新工艺的强烈兴趣:
古时经文皆勒石,盂蜀始以木版易;
兹乃翻新更出奇,又从石上创新格:
不用切磋与琢磨.不用雕镂与刻画.
赤文青简顷刻成,神工鬼斧泯无迹。
机轧轧,石粼粼,搜罗简策付贞珉。
点石成金何足算,将以嘉惠百千万亿之后人。早在1838年,就已经有传教士在中国采用石印方式制作出版物;而1878年点石斋主人美查(Ernest Major)购进新式石印机器,更开始了成功的商业运营。此等新工艺,因能使所印书画“皆能与元本不爽锱铢,且神采更觉焕发”(《点石斋印售书籍图画碑帖楹联价目》,见1879年7月27日《申报》),迅速得到推广。此前印刷图像,必须先有画稿,再据以木刻,或镂以铜版,费时费力不说,还不能保证不走样,更不要说无法做到“细若蚕丝”、“明同犀理”(参见委宛书佣《秘探石室》,见1887年2月5日《申报》)。而今有了石印技术,这一切都成为举手之劳。正所谓:“蝇头细字看分明,万卷图书立印成。若使始皇今复出,欲烧顽石亦经营。”(慈溪辰桥《申江百咏》)画报之所以能在中国立足,并迅速推广开来,这一技术因素至关重要。
最早谈论泰西画报的中国文人,很可能是热心接受西方文化的出使英法大臣郭嵩焘。《点石斋画报》创刊前六年——光绪四年(1878年)正月初七,郭嵩焘在听取关于画报历史及制作方式的演讲后,在日记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刻画三法:用铜、用石、用木。铜版价昂。石板起于一千八百三十年,价廉费省,故近来印画多用石板。木板用黄杨木凑合成之,用螺丝钳接,可以分段镌刻,刻毕斗合,尤易集事,《伦敦画报》专用之。各国新奇事,皆遣画工驰赴其地摹绘。……继《伦敦画报》起者《克来非其》。与《伦敦画报》相仿則有《机器》新报、《攀趣》新报、《凡匿台绯阿》新报。或详器物,或主讽刺,或绘名人小像,其用意又各不同也。早期在华传教士所办画报,有采用黄杨木版的(如1875年创刊的《小孩画报》),也有择用铜刻版的(如1880年创刊的《画图新报》),因其画面没有时间性,也不涉及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虽属“杂志”,却非“新闻”。《点石斋画报》的意义,在于其开启了以“价廉费省”的石印方式报道“各国新奇事”的新时代。
载1883年5月28日《申报》上的《申江纪游》(招隐山人),已在歌咏申报馆之传播“时事”以及点石斋之印行“书画”,只是那时两者还没找到图文结合的最佳方式:“时事都登报馆来,蝇头小字费编排。文人事业才人笔,书画争夸点石斋。”至于1887年春醉楼刊本(申江百咏》(慈溪辰桥),则对于《点石斋画报》之“大半采《申报》中事有可绘图者,一事一页,描写入神,用石印印行”,大加赞叹: 一事新闻一页图,双钩精细费工夫。
丹青确有传神笔,中外情形着手摹。因中法战事的刺激而创办的(点石斋画报》,对“战争风云”、“中外交涉”以及“租界印象”等给予特殊关照,自在情理之中。除了事关国家安危以及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最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外,还因画报的新闻性质在此类事件的报道中可以得到最为充分的表现。《点石斋画报》存在的十五年间,正是晚期中华帝国的多事之秋。身处“门户开放”的最前线,上海的士绅与民众,自是最能体会,也最为关注与外国列强的接触。不管是关系重大的军事战争、外交谈判、租界协议,还是近在眼前的变动不居的华洋杂处局面,都与上海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大到中日甲午海战的悲壮场面以及前因后果,小到租界里某次西兵会操或某领事捉拿赌博的过程,都在画家的笔下得到呈现。在这个意义上,郑振铎称其为“画史”(参见《郑振铎艺术考古文集》,193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一点都不过分。
为满足民众了解战事的兴趣而创办的《点石斋画报》,配合新闻,注重时事,图文之间互相诠释,方才是其最大的特色以及成功的秘诀。当然,其中也有风土人情、琐事逸闻、幻想故事等,但对于时事的强烈关注,始终是画报有别于一般图册的地方。与新闻结盟,使得画报的时间意识非常突出,文字中因而常见“本月”、“上月”字样。而以《力攻北宁》开篇,也很能表明编者与作者的兴奋点之所在。1889年,尊闻阁主人离沪归国,后继者基本上是萧规曹随,《点石斋画报》依旧保持关注时事的特点。前期报道中法战役,固然令人拍案叫绝;后期追踪甲午中日战争以及台湾民众之反抗日军,也有绝佳的表现。一直到倒数第二号之以(强夺公所》、《法人残忍》描摹四明公所事件,都还能看出其对于社会热点问题的强烈关注。
在众多关于《点石斋画报》的论述中,鲁迅的意见值得注意。同样对吴友如的“时事画”感兴趣,鲁迅不只关注题材,更强调观察的眼光与绘画的技巧。他一方面批评吴友如对外国事情不太了解,故笔下多有纰漏,另一方面又承认《点石斋画报》在晚清传播“新学”的意义(参见鲁迅《题<漫游随录图记>残本》及《上海文艺之一瞥》二文)。我以为,如此立说,比较稳妥——既表彰其功绩,又避免刻意拔高。从绘画史角度看,1890年后的《点石斋画报》,虽保留了吴友如时代严谨细密的画风,但线条相对呆滞些,技巧上不若吴转而自创的《飞影阁画报》娴熟,也不像潘达微、高剑父等主持的《时事画报》之侧重漫画,挥洒自如。但其注重写实、不事喧哗、平实而低调的叙述,以及追求图像与文字之间的密切配合,使得其文化史及社会史意义在晚清画报中独占鳌头。
相对于石印术的成功引进,画师绘画技巧的提升以及编辑新闻眼光的养成,当更为艰难。但毕竟风气已开,像《点石斋画报》那样,以图像解说时事,传播新知,渲染“果报”与“奇闻”,逐渐成为晚清的一大时尚。二十年后,画报作为新的出版形式,已在神州大地四处开花。于是,又有兰陵忧患生于1909年撰《京华百二竹枝词》,对此盛况作了精彩描述:
各家画报售纷纷,销路争夸最出群。
纵是花丛不识字,亦持一纸说新闻。所谓花界中人,指的当然是妓女。不过,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十二回中,就有良家妇女阅读《点石斋画报》的描写;美查渲染画报的作用时,称“故士夫可读也,下而贩夫牧竖,亦可助科头跣足之倾谈;男子可观也,内而螓首蛾眉,自必添妆罢针余之雅谑”(申报馆主:《第六号画报出售》,见1884年6月26日《申报》);《论画报可以启蒙》也有类似说法:“不特士夫宜阅,商贾亦何不可阅;不特乡愚宜阅,妇女亦何不可阅。”(1898年8月29日《申报》)可见,画报在渗透下层社会以及进入深闺方面,确实占有明显的优势。也许可以这么说,比起著述之文来,报刊文章显得“浅显”;而有了以图像为中心的画报,日报又相对“高深”起来。 其实,从实用以及启蒙的角度来看待书籍之配图,正是古来中国人的阅读趣味。见所见斋称中国书籍之有画者,虽不若泰西多,可名物象数、小说戏曲以及因果报应之书,不乏采用图像者。“所以须图画者,圣贤诱人为善,无间智愚,文字所不达者,以象示之而已。然则书之有画,大旨不外乎此矣。”(所见斋:《阅画报书后》,见1884年6月19日《申报》)因为“无间智愚”,方才必须兼及书画——言下之意,下愚与图像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此后创办画报的人,也多喜欢在这里大做文章。如1902年创刊于北京的《启蒙画报》、1905年创办于广州的《时事画报》、1906年创刊于京师的《开通画报》,以及1909年创刊于上海的《图画日报》,都曾开宗明义地强调其“开愚”与“启蒙”的宗旨。
从石印术的引进,到以图像解说新闻,再到图文并茂有利于识字无多的妇女,如此三诗,无意中凸显了晚清人接受画报体式的三大要素。
受《点石斋画报》成功范例的鼓舞,晚清出现一股画报热。20世纪20年代以后,摄影画报逐渐占据主流地位,虽偶有“忽发思古之幽情,也想仿效《点石斋画报》那样”办一种石印线装而“绝不用照相铜版图画”的,恐怕都难逃失败的厄运。这里用得着包天笑的自我总结:“无他,时代不同,颇难勉强也。”(参见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113、380页,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随着石印线装这一出版形式的迅速衰落,以《点石斋画报》为代表的晚清画报,早就被后来者所超越;但其开启的以图文并茂方式报道时事、传播新知这一新兴事业,时至今日仍很有生命力。
《点石斋画报》的价值,并非今天才被发现。早在1910年代,便已出现德文的编译本。最近三十年,台湾、香港和大陆更是出现各种重刊或选编本,而日文、英文、德文的新译本也纷纷问世。对于这些刊本的利弊得失,我在《点石斋画报选》(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0年)的导论中略有评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
几年前,我和夏晓虹合作编注《图像晚清》(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在该书的导论(以“图像”解说“晚清”》中,我曾提及“所有研究者都是带着自己的问题意识来面对这四千幅图像的,不存在一个可供对照评判的‘标准答案’”。这里既有显而易见的学科分野——比如美术史家、文学史家、科学史家、宗教史家、社会史家、风俗史家眼中的《点石斋画报》,必然千差万别;也包括时代氛围与拟想读者的限制。因而,所有的品味与阐发,均“有所见也有所蔽”。
在以图像解说晚清方面,苏州王稼句兄与我有同好。这回江苏人民出版社刊行的“晚清写照”丛书,便是由其策划并参与编写的。丛书包括《晚清奇案百变》《晚清洋相百出》《晚清官场百态》《晚清民风百俗》四册,均采用《点石斋画报》图版,点录文字,略加评说,以便读者对照欣赏。此等图文并置、新旧杂陈、文白参差的“闲书”,既有趣味性,也不乏幽默感,有心人自能神游冥想,读出历史的“酸甜苦辣”来。
2006年1月10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点石斋画报》是我国最早的时事画报之一。1884年(光绪十年)5月8日在上海创刊。旬刊,石印。画报由英商点石斋石印局发行,随《申报》附送,也单独发售。吴友如负责编绘,也有其他画家参与绘图。据《中国近代史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称:《点石斋画报》至1894年(光绪二十年)停刊,共出刊十年。但据陈平原的《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点石斋画报》终刊于1898年8月。这样,画报共出刊十五年。陈平原的论断较为正确。因为我在点评画报内容时,发现有李鸿章访问美国的新闻,题目是《傅相逸事》。查阅资料,李鸿章访美是在1896年8月。
晚清社会是个大动荡、大变化的时代,经过了“同治中兴”的短暂复兴,清政府很快又陷入受帝国主义列强欺凌与瓜分的境地。经过了农民起义的风暴冲击,清廷已无力重现昔日逐鹿中原的气势,即将走向衰败。一个古老的帝国,终于要落下它千疮百孔的帷幕。从1884—1898年,《点石斋画报》以时事新闻配图画的形式,记录了国内外的政治、军事、经济以及官场、市井各类见闻趣事,但以国内的新闻为主。国内新闻,又以社会新闻为主。官场百态,是社会新闻的一部分。平心而论,画报的重心在画,而新闻次之。画报是以附言的形式来写新闻,语焉不详的也不在少数,与现代新闻的五要素有距离,新闻的现场感和目击细节较为缺乏,这是它的不足。
2001年7月,炎炎酷暑,我和王晓明陪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夏晓虹夫妇同游虞山,谒钱谦益柳如是墓、翁同穌墓,还在曾朴故园赏荷,去宝岩生态园品茶。他们夫妇都是大学者,平时出国讲学、埋头著作,那次因到常熟参加钱柳红豆山庄研讨会,难得有两个半日的空闲。我们在园中谈天说地,在姜尚垂钓之湖拍照留影,后又同赴吴江,与老朋友荆歌会面,在同里退思园畅游。他们夫妇回北京后,陆续给我寄来了他们的著作,有《晚清的魅力》、《返回现场——晚清人物寻踪》、《旧年人物》、《阅读日本》等,这对于本书的写作,有着极大的启迪。他们治学谨严而细致,对后学真诚而热心,待人礼貌而谦逊,我从中获益匪浅。
2002年夏天,我完成了历史随笔《虞山唱晚》的写作后,就接受了本书的写作任务。这是一份十分困难的工作。《点石斋画报》上的每篇新闻都是文言,有的异体字模糊不清,需要先断句,后梳理,再考证地名、人名、官名和物品称呼等,煞费苦心。有时候,一个地名就要查阅一两个小时资料。2003年的夏天,是挥汗如雨的九十天。终于,完成了任务,交上了软盘,也算对晚清厚重的历史城墙,送上我一块精心打磨的城砖吧。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