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编》是北宋朱长文继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之后有一部书学丛辑,收宋苏轼之前历代重要书论著作,凡分八门:字学、笔法、杂议、品藻、赞述、宝藏、碑刻、器用。“品藻门”内《续书断》为作者自撰,“碑刻”二卷为作者自辑,其余则是编次古人之作。卷数上有二十卷本和六卷本之别。《墨池编》在流传过程中,渐渐偏离其本来的文献面貌,是书将所有《墨池编》《法书要录》的各种版本和《墨薮》《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书苑菁华》《古今法书苑》《六艺之一录》,以及其他单行文献和拓本等进行汇校,以期解决宋以前书论文献的版本和文字差异问题,从而为当代书学研究留下一部较为准确的书学文献。
陳志平,湖北鄂州人。博士畢業於首都師範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現為暨南大學書法研究所所長、二級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中國曆代書法資料整理研究與數據庫建設》(21JZD044)首席專家。兼任教育部高等學校美術學類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兼學術委員會委員、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廣東省書法家協會主席團成員、北京大學文研院邀訪學者。出版專著《黃庭堅書學研究》《陳獻章書跡研究》《書學史料學》《北宋書家叢考》《唐宋書法史拾遺》等,在《文藝研究》《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等刊物發表學術論文百餘篇。先後獲第二届中國書法蘭亭獎一等獎,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文章類一等獎等獎項。書法創作以行草為主,崇尚清新典雅之風。
北宋朱長文編撰的《墨池編》是繼唐代張彥遠《法書要錄》之後的又一部書學叢輯,全書共分八門:一、字學;二、筆法;三、雜議;四、品藻;五、讚述;六、寶藏;七、碑刻;八、器用。本書《品藻門》內《續書斷》為作者自著,《碑刻》二卷為作者自輯,其他則引古人成書加以編次。《墨池編》的文獻收錄範圍較《法書要錄》有突破,體例上開闢了按照學理來分類的先河,為後世金石書畫著錄起到了方法上的示範作用。正如四庫館臣所稱:“後來《書苑菁華》等繼作,雖略有增益,終不能出其範圍。”[(宋)朱長文《墨池編》卷首提要,《文津閣四庫全書》第二六九冊,商務印書館,二〇〇五年,第五九五頁。]明代王世貞的《古今法書苑》、清代的《佩文齋書畫譜》《六藝之一錄》以及近代的《書畫書錄解題》等書籍,編輯體例大抵承襲《墨池編》。
作為一位貫通文史經藝的學者,朱長文的《墨池編》凝聚了他對於宋代及以前書法學術的深入思考,該書發凡起例,述作並舉,通過編撰古人成書的方式,洞察歷史幽微,把握時代脈搏,切中“書學”本體,真正意義上對古典“書學”進行了一次全方位的巡禮和反思,提出並回應了書法史上的一些重要議題。第一次清晰系統地展示了古典“書學”的基本內涵、組成方式和發展脈絡,不愧是書法學術史上的劃時代之作。
《墨池編》除了在編撰體例方面有獨創外,在文獻的收羅範圍之廣、校勘之精並由此體現出的對書法史的思考之深、研究之力,以及對後世影響之大來看,該著均有不可企及之處。然而當代以來,對於該書的研究難厭人意,甚至連基本的文字校勘和版本考訂都乏善可陳,不能不說是巨大的遺憾。
一、《墨池編》三個版本系統和在後世的流傳
目前普遍認為《墨池編》共有兩個版本系統[ 祁小春《<墨池編>的版本與校勘示例》,《北京高校圖書館學刊》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一種為清刊本系統。清康熙年間朱長文二十二世後裔朱之勱據家藏正本所刊二十卷本附《印典》八卷,後來又多次翻刻,有所謂“就閒堂”刊本和“寶硯山房”刊本等,但是翻刻本除了極少數字款有所更正外,其版式均無任何變化。另一種為明刊本系統。包括明隆慶年間薛晨刊二十卷續編三卷本(簡稱“薛本”)和明萬曆年間李時成刊六卷本(簡稱“李本”),“李本”據“薛本”重刻,“李本”在“薛本”基礎上將二十卷合併為六卷,這為後來的《四庫全書》所沿襲,《四庫全書》本也屬於這一系統,以下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稱為“淵本”,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稱為“津本”。經過筆者研究,發現復旦大學圖書舘所藏明橫野洲草堂抄本《墨池編》(簡稱“復旦本”)乃是獨立於以上兩個系統之外的第三個版本系統。這一新發現為檢討《墨池編》的版本帶來了新的契機。
復旦大學圖書舘藏明抄本《墨池編》,著錄於《中國古籍善本總目·子部·藝術》:“《墨池編》二十卷,宋朱長文輯,明橫野洲草堂抄本。”[ 翁連溪編校《中國古籍善本總目》,綫裝書局,二〇〇五年,第九二七頁。]《江蘇藝文志·蘇州卷》第一冊亦有著錄[ 南京師範大學古文獻整理研究所編,《江蘇藝文志》,江蘇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一二九頁。]。筆者曾親往復旦大學圖書舘查閱該書,經目驗,該書館藏號為〇一七八,書目著錄作明抄本。紙上欄格乃刻板印成,版心下有“橫野洲草堂抄”一行,每半頁十四行,行二十二字。鈐“汪喜孫印”“孟慈”白方,“汪氏問禮堂收藏印”朱方。
朱長文《墨池編》二十卷編成後,該書只以抄本的形式流傳。宋代以來《墨池編》諸抄本唯見復旦本傳世,因此弄清它與傳世諸刻本的關係尤為重要。經過校勘發現,復旦本與現在學者熟知的《墨池編》兩個刻本系統差異甚大,而實與《古今法書苑》《古今圖書集成》《佩文齋書畫譜》《六藝之一錄》所載《墨池編》相同,通過《六藝之一錄》收錄的《墨池編》全書的完整目錄和部分篇章並結合何焯“以譚公度所藏《墨池編》鈔本”校勘吳岫抄本《法書要錄》留下的校勘文字,基本可以確認復旦本是《墨池編》獨立於目前所知的兩個版本系統之外的第三個版本系統。這一發現是《墨池編》研究史上的重要收穫。
《墨池編》不見於宋元諸家史志目錄記載,目前所見最早提到《墨池編》的是《宣和書譜》卷一八《草書六》:
徐嶠之,字惟岳,會稽人也。嘗歴趙、洺州刺史。不載於史,而附見於朱長文《墨池編》。[(宋)佚名撰《宣和書譜》,《叢書集成初編》第一六三三冊,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第三九八頁。]
《宣和書譜》此段文字可能是節選《墨池編》中《續書斷》而來,中間省去不少內容,文字與《墨池編》傳世諸本略有不同。
這可以得出兩點推測:其一,《宣和書譜》此段並非引自《墨池編》原書,“附見於朱長文《墨池編》”云云乃元代人援《墨池編》所作的說明;其二,引自與現在傳世版本不同的某種《墨池編》傳本,引用時只是撮其大意。
但是有證據表明,《墨池編》在流傳過程中已經漸漸偏離了本來面目[ 《宣和書譜》參考《墨池編》的地方似乎不止一處,此外如卷一“唐太宗”條下有:“又嘗作《筆法》《指意》《筆意》三説以訓學者,葢所得其在是歟?”卷八“歐陽詢”下有:“其作《付善奴傳授訣》,筆意殆盡,是誠有所得者。”四種文獻均見於《墨池編》。《付善奴傳授訣》為首見,《筆法》《指意》《筆意》三篇均經過朱長文整理,《宣和書譜》所述當據之而來。],姑以朱長文自撰的《續書斷》為例,復旦本、薛本和清刻本三個版本出現了較多不一致的情況,撇開相互影響,這三個版本當各有來歷。
從北宋熙寧七年(一〇七四)至明代隆慶二年(一五六八)薛版刻成,前後差不多五百年間,《墨池編》基本上是以抄本的形式流傳。可以推測,抄本當不只一種。從後世傳本看,《墨池編》至少存在稿本和修訂本兩種。其中清刻本和復旦本屬於稿本系統,而薛本屬於修訂本系統。
傳世《墨池編》的三個版本系統均出自宋元傳本,為便於敘述,姑且將復旦本所據的底本稱為“傳本甲”,薛本所依據的底本為“傳本乙”,清刻本所據的家藏正本稱為“傳本丙”。傳本甲對傳本乙、傳本丙產生過影響,傳本乙也對傳本丙產生過影響。
《墨池編》的影響力,到了南宋才慢慢凸顯。因為本書是資料彙編性質,所以常常成為其他叢輯和類書借以取資的淵藪。清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五《寶刻類篇跋》云:
《寶刻類篇》八卷,不著編輯者姓氏,《永樂大典》傳抄本是書藍本,于陳思《寶刻叢編》改頭換面,而以鄭夾漈《通志·金石略》、朱長文《墨池編》附益之,殊少心得。[(清)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五《寶刻類篇跋》,《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清代卷第三冊,中華書局,二〇〇六年,第六一頁。]
《墨池編》所載碑刻二卷與南宋同類書相比,在時間上早,這本身就顯示了不可磨滅的價值,但可能是因為《墨池編》流傳不廣的原因,導致其意義未能充分顯發。[ 《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六在論及《寶刻類編》時就沒有提到《墨池編》:“金石目録自歐陽修、趙明誠、洪适三家以外,惟陳思《寳刻叢編》頗為該洽,而又多殘佚不完。獨此書蒐採贍博,敘述詳明,視鄭樵《金石略》、王象之《輿地碑目》,増廣殆至數倍。前代金石著錄之富,未有過於此者。深足為考據審定之資,固嗜古者之所取證也。”(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第七三八頁)。]
南宋陳思編撰的《書苑菁華》,是繼宋朱長文《墨池編》之後的書法理論總集。《四庫全書總目》論及《書苑菁華》云:
《書苑菁華》二十卷,宋陳思撰。是編集古人論書之語,與《書小史》相輔而竝行。卷一卷二曰法,卷三曰勢、曰狀、曰體、曰旨,卷四曰品,卷五曰評、曰議、曰估,卷六曰斷,卷七曰錄,卷八曰譜、曰名,卷九、卷十曰賦,卷十一、卷十二曰論,卷十三曰記,卷十四曰表、曰啓,卷十五曰箋、曰判,卷十六曰書、曰序,卷十七曰歌、曰詩,卷十八曰銘、曰贊、曰叙、曰傳,卷十九曰訣、曰意、曰志,卷二十曰雜著。[(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第九六一頁。]
《書苑菁華》所收凡一百六十餘篇,以意主閎博,故編次叢雜,不免疎舛。四庫館臣指出:“如‘序’古無作‘叙’者,因蘇軾避其家諱而改。本非二體,《昌黎集》内所載皆‘序’而非‘叙’。思乃列‘序’、‘叙’為二目,且以《韓愈送髙閑上人》一篇載入‘叙’中,殊無根據。又《晉書王羲之傳》唐太宗稱制論斷,即屬《傳贊》之流,而思别題作《書王羲之傳後》,列之雜著中,尤為不知體製。”[ 同上。]
四庫館臣對於《書苑菁華》的評述基本符合事實,但在論及此書的歷史地位時,卻犯了常識性的錯誤:
然自唐以來惟張彥遠《法書要錄》、韋續《墨藪》兼採羣言,而篇帙無多,未為賅備。其裒錄諸家緒言,薈稡編排,以資考訂,實始於是編。[ 同上。]
所謂“始於是編”的說法完全經不住推敲,因為此前尚有《法書要錄》《墨藪》《墨池編》三書,而且《書苑菁華》受到《法書要錄》《墨藪》影響至為明顯,從文字校勘結果看,其中至少有三十多篇可以確定來自《法書要錄》,有五篇可確定來自《墨藪》(《唐遺名子呂摠續書評》《唐虞世南筆隨論》《王羲之筆勢論十二章(并序)》《晉衛恒著四體書傳并書勢》《五十六種書并序》)。
《墨池編》對於《書苑菁華》的影響似乎不太明顯,似乎只有《後漢許慎說文解字序》《林罕字源偏傍小說序》《唐劉禹錫論書》等數篇可能來自《墨池編》。當然,這數篇文獻也同時見于他書。此外《書苑菁華》卷二〇《晉楊泉草書賦》、卷一八《晉劉劭飛白書勢銘》、卷二〇《齊王僧虔書賦》、卷一五《梁庾肩吾上東宮古跡啟》、卷一五《梁元帝上東宮古跡啟》等篇與《墨池編》近似,但這些篇章均見於《藝文類聚》,不排除是《書苑菁華》直接從《藝文類聚》摘抄而來。從另一方面看,有不少同見於《墨池編》和《書苑菁華》的篇章差異很大,如《墨池編》卷二《唐太宗筆法》一文,在《書苑菁華》卷一九作《唐太宗筆法訣》,後者比前者文字多出三百來字。《墨池編》有三十多種文獻不見於《書苑菁華》,《書苑菁華》有五十多種不見於《墨池編》。《書苑菁華》的文獻收錄範圍和數量遠遠超出《墨池編》。這些都說明,《墨池編》對於《書苑菁華》文獻采錄影響不大,二書當各有所本。朱長文是著名学者,在編撰《墨池編》時對文獻有修訂之功,而陳思則“終是市人”(何焯語),編撰《書苑菁華》時對文獻不加甄別地照單全收,可能也是造成二書文本不同的原因。但是應該看到,《書苑菁華》的類目雖然乏善可陳,但是就分類這種做法來看,極有可能受到比之早一百六十多年《墨池編》的啟發。
元鄭枃撰《衍極》卷下《古學篇》錄有王羲之《筆勢論》一文,這是目前所見能夠確定最早的《墨池編》引文。劉有定在注中引用了《墨池編》,並云:“此註引羲之《筆勢論》,訛字甚多,今依《墨池編》校正。”[(元)鄭枃《衍極》卷下《古學篇》,《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子部第一五〇冊,北京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第三一三頁。]今將《衍極》此篇與復旦本、《墨池四種》及清刻本校勘,發現其中“筆是將軍,故須持重,心欲急不冝遲,何也”一段話不見於《墨池四種》和清刻本,而只見於復旦本,這是傳本甲影響《衍極》的顯證。
《說郛》一書乃元末明初的學者陶宗儀(一三二九?一四一二年)所編纂的大型叢書,多選錄漢魏至宋元的各種筆記彙集而成,共一百卷。《說郛》雜采諸書,其中在?八六、?八七收錄書學文獻二十四篇,有來自《法書要錄》《墨藪》《廣記》《墨池編》的內容。經過核對,《說郛》中的《筆勢論略》《書後品》《四體書勢》似來自《墨池編》傳本。
《說郛》?八六《筆勢論略》,作十段,似來自《墨池編》。因為《墨池編》是十段本,而《墨藪》《書苑菁華》(宋刻本)是十二段本,《法書要錄》只是存目。從文字校勘結果看,《說郛》所載與《墨池四種》近。
《說郛》?八七載李嗣真《書後品》,似據《墨池編》,因為該篇“評曰:‘古之學者……可為絶絃也。’”“賛曰:‘西嶽張昶……名後身先。’”兩段文字《法書要錄》諸本和《書苑菁華》(宋刻本)置於“松間孤鶴”之後,與該書一般將“評曰”“贊曰”置於每品之末的體例不符,而《墨池編》則置於“中下品”末尾,《說郛》與《墨池編》同,當據之而來。薛本所據的底本作為朱長文《墨池編》的稿本之一,在很多地方與《御覽》《廣記》以及沿襲二書的《百川學海》《說郛》等保持了一致。
薛本與《說郛》在很多地方保持了一致,這種一致性有時候也納入了《墨藪》。如清刻本《墨池編》卷二《四體書勢》“梁鵠乃益為柎而飲之酒”,“柎”《晉書》《墨藪》《說郛》《墨池四種》作“版”。“皇頡”之“皇”《墨藪》《說郛》《墨池四種》作“蒼”。“奇姿譎詭”之“詭”《墨藪》《說郛》《墨池四種》作“誕”。這體現了《墨藪》《墨池編》和《說郛》的某種內在聯繫。總之,明代王世貞編撰的《古今法書苑》是繼《法書要錄》《墨池編》《書苑菁華》之後最為重要的書學叢輯著作之一,除了借鑒《墨池編》的撰述方式外,還改編收錄了《墨池編》中的部分文獻,保留了《墨池編》早期傳本的若干特征,是探討《墨池編》版本價值和學術源流的重要依據。《古今法書苑》對於明清時期成書的《古今圖書集成》《佩文齋書畫譜》《六藝之一錄》產生過影響,其中隱藏著《墨池編》在明清之際的流傳線索。研究表明,《墨池編》在書學知識生成和學術譜系構建兩方面為明清書學叢輯著述樹立了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