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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桃花劫
分类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作者 言冰
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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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桃花劫
天空在沉寂良久后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凉冰凉的雨点是凝了又散的雪,砸得皮肤泛起丝丝的红,想新婚之夜女人脸上的羞色,却怎么也比不过子规啼落的精血。
-----题记
一、梅死在灼灼生辉的桃花林。那个季节有些翦翦的风,还有一些绵薄的雨。
发丧那天,太阳在长时间的逃匿后终于被揪了出来。面容憔悴而疲惫,如一个流浪的久了的乞儿,每一寸肌肤都烙上了饥饿和困顿的字样。一双圆睁的怒目里是喷薄的愤恨和干枯的浪沧。
阳光很毒,白剌剌的,隐约中有几许盛夏的架势,还有点腐臭的气息。而那些隔夜的雨水依然我行我素的晶莹着,美得象东海里最绚烂的珍珠。青草锯齿状的叶边也不依不饶的晃荡着几滴透明,好似祝英台睫毛上的泪,欲落还休,欲落还休。
破败的土墙下,不知是谁家的狗就着新鲜逼人的阳光烤着自己濡湿的毛,慵懒得象个王妃。几个漂亮的媳妇一边飞针走线的给自己的男人纳着鞋底,一边不甘寂寞的东长西短。
飞短流长,女人的舌头总是比她手中的麻线还要长。那些已然烟消云散的过往,被她们的唾沫润色得生动淋漓,残忍中带着丝丝快意,却终究也不过是冬日里的一杯温水,暖不了自己,也冷不了别人。
村口,瞎了大半辈子的老爹靠着秃秃的老槐树粗粗地叹了口气。女人啊女人!
一瓣红透了的桃花盈盈坠落,轻俏地站立在瞎老爹瘦弱的肩头,凉中带着一丝微温,象一滴在风中走过的泪。
瞎老爹缓缓地缓缓地拂了拂衣袖,拂去了一肩的清风,一肩的感触,还有一肩淡了的花香。
实际上,柳庄出名不是因为名副其实的依依垂柳,而是缘于它难以计数的桃树,和一个个人比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而那个艳冠群芳的女人,更是柳庄逢人便说的传奇。
三年前,也是坝上柳正浓,河上暖风熏人醉的时候,掀天的锣鼓和喜庆的唢呐叫醒了青天沉睡一冬的耳朵,震得桃花片片飘落,纷纷扬扬。粉的、白的花,浓的、淡的茶,都飘散着一种陈旧的香。 梅带着春天一抹最艳的红,婀婀娜娜,安安静静的走进了人们的眼。风乍起,掀起了她丝般光滑柔亮的青丝和一身藕荷色的衣裙,也吹落了那一方低垂的盖头。美目流转,顾盼生辉,礼堂顿时成了坟场。
她是个杀手,男人说。
这是个错误,女人说。
周遭的花瓣在沉寂一阵后重新舞了起来,且更加狂放,更加天旋地转。梅衣袂飘飘地伫立其中,纤细如花蕊,淡漠如白雪。一刹那的时间,沉默成了永恒,世界为之寂寞。
于是,锋暗淡经年的眸子被镀上了一曾粉粉嫩嫩的色彩,空灵而迷茫,执着而忍耐;于是,传言中那一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的妖艳格外的锦绣,常常在不经意之间就灼伤了许多张望的眼。
男人说村了的井水多了一重醉人的醇美。
女人说庄里的山歌不再欠缺汉子的气概。
瞎老爹什么也没有说,只用枯竹的手指在锃亮的琴弦上吻出一曲曲已被遗忘的歌。那声音细细的,颤颤的,象女人新丧后尖着嗓子的哭泣。
而梅,总是踏着湿湿的石板路,踩着袅袅的炊烟把丝丝缕缕的霞光和水装进水桶,颤颤悠悠的担回家。在她身后,是早晨上尚未清醒的朦朦胧胧的目光。
月圆如镜,夜凉如水,梅站在冷清清的天井梳理新洗的发。
嫂子,下露了,回屋歇息吧,别着凉了。锋站在西厢房的门口说。
梅摇了摇头,慢慢地捋着湿淋淋的青丝。
你在看月亮吗?
没有,我在怀念月亮。
怀念月亮?
是的。
梅孤零零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单薄,象艺人手中受摆布的皮影。锋的心狠狠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眼里多了几分感伤。
嫦娥,你寂寞吗?梅问。
有这一宫的清净和这满怀的思念,我怎会寂寞?
难道你不想后羿?
想又如何?他永远不会属于我。他是天之骄子,胜利和荣誉是他的氧气,可我已经厌倦了流血和厮杀。
那么爱情呢,你是否也开始遗忘?
对某些人而言,爱情仅仅是一种华丽的负担。要生存,就必须学会选择,还有不得不的遗忘。我以我的方式兑现诺言,而世人却在无休止的责骂我的背叛。谁也不曾用心想过,真实与谎言,不过是爱与恨的对立面。
没有七夕之约,你会不会觉得辛苦?
走过浮华,阅尽沧桑,我不再一厢情愿的憧憬,只是等待。
好一句只是等待。嫦娥,你是个智慧的女人。
不,不是智慧,只是我悟了。
悟了?
对,悟了。对爱情的了悟,对人生的了悟,对人性和人情的了悟。
......
嫂子,你在想什么?
梅回头看了看锋俊朗的脸,说,我在想明天我们吃什么样的菜。
锋一愕。
梅淡淡一笑。
星夜的清辉下,一种别一样的情怀在两个人闪躲却又纠结的目光中伴着夜色的苍茫慢慢慢慢的绽放,那么浓,那么浓。
远了柴米油盐的争吵,柳庄在寂静中安然地睡去,只有空气中的微尘轻轻地轻轻地撞出一段耳语般的对话。
怎么想通了要嫁过来?
我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无权抗争,也无法选择。
事先你知不知道他是个瘫子?
知道。
知道你也嫁?
谁叫你们家太有钱,他们太贪,女人的命太贱?
有钱的人很多,不一定非得是他。
你爹有舌绽莲花的本事和无与伦比的手段,谁斗得过他?
是我们古家对不起你。
人一来到这世上,就开始了不停的欠,不停的还,无所谓谁亏欠了谁。
你很象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姑娘。
是吗?
她是我在元宵灯会上认识的,也梳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着一身素净的衣衫,活脱脱一枝含苞待放的荷。
那该是在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
不知是哪家的院落里传出了一两声咳嗽,虽轻,却足以打破所有的静默。
空气颤了颤,对话戛然而止,仅剩几点残星斜斜的挂在天的最高处,点燃了一天的孤寂。
二、兰在一个很闷很闷的夏夜约了锋。
空气是热的,风是热的,人的心也是热的。
洗完澡,兰对着黄黄的铜镜,在轮廓精致的脸上涂涂抹抹了半个时辰,才换上一套火红的旗袍曲线玲珑地走出阁楼。
到处是敞着怀纳凉的爷们,到处是一双双热辣辣的眼睛,兰扭动着丰满的腰肢款款而行,风情万种的媚眼乱飞。一时间,口哨声四起,轻佻露骨的调笑羞得老天红了脸。于是,天上的月也觉着燥热起来。
佛说,女人和过泥的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罪,无罪。
好事者说,兰的前生是依门青楼的海棠,转世后便有了这致命的妖媚。
溪水潺潺,绿柳成荫。半人高的蒿草和各色各式的野花不但是一道自然天成的屏风,更是一张美丽舒适的床。也难怪这里被人们谐谑地称做鸳鸯百合湾。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锋的眼里是惯有的厌恶和淡漠。
没事我就不能找你出来聊聊天?
恕不奉陪。
这么忙着赶回去,是不是想你那当摆设的嫂子了?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哼,别人看不出来,我可不是瞎子。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对哪个女人象对她那样和颜悦色,温柔体贴过。
我们是一家人,对她好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不觉得你的低气不足吗?
兰边说边靠近锋,柔软的躯体水草似的缠住了他,灵巧的手指蛇一样的在他背上游走。
我自问哪一点都不输给她,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对我假以辞色?
锋弹开身子,冷冷地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德行,你认为你可以和她相提并论吗?
三贞九烈的事我做不出来,你也别为难我。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会得到。
可惜,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个人。
你会听我的话的。如若不然,我就去对村子里的人说,你和她不干不净。到时候,我看你怎么为她开脱。你不要怪我狠,谁叫你不识好歹。你也不想你的心上人身败名裂吧?
你……蛇蝎女人!
兰咯咯娇笑,笑得柳枝乱颤,惊得水中梦游的鱼儿成群结队的直朝石头下乱窜。
想不想要我?兰出其不意地在锋的□摸了一把。
锋的脸憋得紫红,想发作却什么也没有说。
兰更是不再说话,只是开始了更为疯狂更为放荡的的动作。锋的眉,锋的眼,锋的嘴……一个不落地被她鲜红的唇碾过,一片的惨不忍睹。
锋手忙脚乱的拒绝,拒绝……直到自己化成了兰舌尖的一滩水。
月亮不见了,青石板的河床被压出了一种怪异的声响。
在锋进入兰身体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女子流下了一滴血色的泪。那一滴泪水的分量,压得他的心好沉;那一滴泪水的温度,烫得他的心好疼,好疼!
兰对锋说,我会嫁给你的。
锋闭了眼,沉默。
隔着几行高大的柳树,梅静静地站在一大片阴影里听锋粗促的喘息和兰欲拒还迎的呻吟,眼泪就那样湿了眼眶,伤了心肠,断了梦的航向。
瞎老爹的琴声随着河水而下,声音暗暗的,湿湿的,象女人压抑的悲凄。
你悟了吗?嫦娥问。
没有。我还是看不透。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奇迹,等待就会有结果的奇迹。
这世上有的只是神话,而没有你所谓的奇迹。
我不信。
你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不相信命运。
那你信缘份吗?
信。老人们说,其实缘份是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有的人手里只有缘,有的人手里只有份,所以,人世间才有了那么多的离合悲欢。当两个有缘又有份的人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会是最美满的一对。
所以,你注定了一生要为他受苦。
我怎么就不信?
等你信了的时候,你别忘记了要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你会发现它不再象今天这么圆,这么亮。
入夜,梅慢慢褪去衣物,一寸一寸审视那具羊脂般的胴体,心如鹿撞。
低垂的珠帘猛然被掀开,碰出的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声入耳,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
爹,你是怎么进来的?快出去!
口水流了下来,梅的衣服眨眼间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
花瓶碎了,茶杯碎了,菱花镜碎了,心,也碎了。
一阵揪心的痛楚,两行凄楚的眼泪,一席处子的鲜血。
没有情,只有欲。这是人类最纯粹最原始的毁灭。
梅油亮亮的辫子盘成了圆圆的髻,象一枚误落墨池的月亮,蓄满了命运的无处可逃。
你的脖子上怎么有伤?给柴火挂了?
不,是给一只野猫挠的。梅倦倦淡淡地说,神情里多了一些深沉的嘲笑和放逐。
锋的眉头皱了起来,紧紧地锁住了杨花的轻飘和落叶的悲伤。
三个月后,锋的父亲死于一场意外。兰就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天出了闺阁,新郎不是锋。
兰依然时时回来找锋。
算了吧我们,你现在已经是有丈夫有归宿的人了,该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了。
兰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谁稀罕他?
不稀罕你也嫁?
谁叫他不但有钱,而且有权?况且,是他踮着脚跟要娶我,我可没有说过自己想跟他。
你滚!锋怒目相对。
吃醋了?放心吧宝贝,我不会不要你的。
锋狠狠地拎起兰,把她狠狠地扔在了那张幕天席地的床上。
轻点,你弄痛我了。
你也知道痛?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给你。
锋是个十足十的流氓胚子。兰对村子里的人说。
从那以后,兰断了和锋的来往。而兰的丈夫却在一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敲开了梅的门。
我们并无任何来往,敢问有何指教?
想和你谈笔交易而已。
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
和锋有关的你也不听?
锋?他怎么了?
他和兰的那点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你没有必要假装不知道。
捉奸捉双。你说这话可有真凭实据?
我的话就是凭证。只要我一开口,他就死定了。
你想怎么样?
在我见过的女人中,你是最美丽最让人眼馋的一个。你说我还想在怎么样?
可你却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恶心的一个。
怎么,不答应?
除非你保证不做任何伤害锋的事。
成交。
你说话可算数?
我也是个男人。大丈夫一言既出,当以天地为证,绝不反悔。
无论哪一年的冬天,雪都是这个村庄必不可少的景致。出现的次数多了,过客也就成了熟人,一如伤心,痛得久了就成了习惯,也就不觉得怎么痛了。
梅□在空气中的身体让这位常客走错了方向,撞在绛紫的墙壁上又被无情地弹了回来,依旧是一室的清寒,一室的凄凉,一室的不忍说,不忍看。
罗裙半掩,钗环凌乱。屋子里特殊的气味让锋红了眼。
怎么会这样?
我高兴。
锋一咬牙,一扬手,梅的嘴角挂上了一缕红。
梅没有动,看着窗外一株缀满了雪绒花的梅树说,你看,今年的花谢的真快。我还没看清楚她们的模样呢,怎么一转眼就成残花败柳了?可惜了这一季的好风景。
锋抱着梅树虬韧的枝干悍然狂摇,摇落了洁白的雪,摇落了残存的花,也摇落了自己的泪。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梅无声地笑了,笑容中满是浓浓的伤。
第一次,锋发现梅总是柔顺总是隐忍的眼眸里有一种叫倔强的东西在流淌,更有一种光芒四射的感情在沉沦。
锋被深深的震撼了,而已飘逝成魂魄的梅花依然芬芳。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那个人不应该是你。
只能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的美丽,因为我是梅。
以闪电的速度丈量一见倾心,以岁月的眼睛见证天长地久,以蝴蝶的舞蹈权衡至死不渝,以精卫的执着计算无怨无悔。而我,却梦想以骆驼的脚步洞穿沙漠的干旱,让等待不再漫长,让苦难不再蔓延。锋望着梅冷如寒霜的脸,绝望,绝望。
雪还没有准备化,锋的身边就有了一个称谓是妻子的女人。
瞎老爹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村口守侯他心里的那一方天,人们也就很长时间没有听见那古老的乐声。听说,他病了。
梅在井边鞠水的时候,眼尖的女人看出了她的瘦弱,还有她落在肩头的长发的落魄。
三、冰消水暖,万花争春。柳庄的桃树却还是最初最单纯的色调,一味油油的绿,一味绿绿的油,生生地错过了整个花期。
梅抱着刚出生的小猫在白杨树下默默地坐着,周遭是一片斑斑点点透明而干净的阳光。一群小蜜蜂嗅着绰约生姿的野花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无忧又无虑。几个穿着小裤衩的孩子追逐着几只色泽斑斓的蝴蝶穿梭在青草丛中,欢快的笑声扶摇而上,惊得枝头刚出巢的鸟扑棱着翅膀呼啦啦地直冲云霄。
你说这桃花还会开吗?四月已经出头了呢。
再等等吧。去年的冬天太冷,怕是把心给冻结实了。只要气温合适,或许花会比往年开得艳。
梅叹了口气说,恐怕我看不到那些花美丽得近似玄乎的样子了。
小猫咪用稚嫩的鼻头拱了拱梅冰凉的手,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躺下。
情字好写路难走。感情的路途上,不知道洒下了多少痴儿女的热泪,也不知道等白了多少青春的头。苦哇,这情比药更苦,也比毒更浓。可为什么我就是看不透呢?
一条毛毛虫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梅的脚边。它俏皮地打了滚,慢慢爬上梅了的裤管。
你爱过吗?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
我爱过吗?我爱过吗?我也说不准呢。也许,当我蜕变成蝴蝶的时候我才会看清楚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才会明了自己的心事。
人家说,蝴蝶的眼睛是看不见任何颜色的,是不是?
也许吧。看不见颜色是因为颜色太耀眼,太复杂,想看清却无法看清,于是就自欺欺人地说不想看清。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就象你认为拥有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心灵就可以自由的飞翔一样。其实你错了。梦想和爱情,搁浅的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缘于爱得太深太真切,一如美丽的背后总掩藏着许多的无能为力。
你的眼睛深处有着梦幻般的温柔,悱恻缠绵的等待和苦苦无望的挣扎,那些都是你曾经爱过的证明吧?
谁知道呢!不过,我也曾年轻过。我还记得那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对我微笑的摸样,还有那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和那鹅暖石铺就的小径。如今,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明年的今天,我就看不见柳梢头上的月亮了。
梅的心头一热,浓浓的血夺口而出,溅在她素白的裙摆上,星星点点,象一朵极致艳丽的梅花。
主子,你又咯血了。
一点点而已。
请个大夫瞧瞧吧。
不要紧的,我没事。
小猫咪轻声轻气的叫唤了一下,只把一双不沾尘渣的懵懂的眼睛望向白云无数的天际。
是不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梅笑了笑。空了,也就干净了;干净了,也就解脱了。
一条断尾巴的狗拖着瘸了的腿颠了过来,它哼哼唧唧地在杨树□的根上卧下,一副不知道是惬意还是痛苦的样子。
梅咳嗽着,撑起纸鸢一样飘忽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在晚风中渐行渐远。空气感染了她病弱,不知不觉也腥咸起来。
不远处,一棵硕大无比的桃树背后,锋捏着一个绣着凤凰花的小香曩,泪湿青衫。
凤凰花是什么颜色的?
是火红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让人过目不忘的色彩,红的如冲天的火,绚丽的象燃烧的霞,好象她把自己的生命都点燃了一样,有一点绝望,有一点固执,有一点心痛,有一点放肆。
仅仅是颜色就这样令人刻骨铭心,那她的花一定也很迷人吧?
凤凰花不是花,是一种非常名贵的草药,在三月开花。因为其形状象传说中的凤凰而得名,据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你知道她生长在什么地方吗?
凤凰花喜阴,多长在潮湿的苦寒之地。又因为她是极罕见极尊贵的药,几乎只有悬崖绝壁上才有。
采摘的人如果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一定是得不到。
那是自然。所以常常有人因为一株凤凰花而断送了性命。
等我长大了,我要采好多好多的凤凰花给你。
我不要什么凤凰花,我不要你有一点点的危险。
夕阳渐渐西沉。黄昏的薄暮燃烧着大宅门里深邃的幽远,无奈得有些寂寥。到是农家小院里那些满是牛粪马粪和干草味儿的白色烟雾,随着浅浅的风悠然自得的扶摇而上,象一条一条凌空的白纱巾,柔美而安详。
瞎老爹的弦子声如约而至,吹得晚春的草木一片凄惶。
锋就踩着如泣如诉的乐声推开了朱漆的两扇大门。
妻端了碗淡红色的东西迎了上来。这是刚刚熬好的药,你趁热喝了吧。
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不需要再喝这苦哈哈的劳什子。
那怎么成?这病一定得除根,要不然,明年春天又犯了咋办?
到哪儿是哪儿,想那么多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你要是不喝,可就太对不起嫂子的一片苦心了。
我不喝药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拿话来唬我,横竖我是不会喝的,你端下去好了,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你也知道治这种病是离不开凤凰花的。偏偏你生病的时候镇子没有一家药铺有这命根子,于是嫂子就到几十里外的山里去给你采现成的。本来我想去,可嫂子不答应,说你生病了,需要一个贴心贴肝的人在身边伺候,我就留下来照顾你了。嫂子死活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事,说怕你知道了心里过意不去,反倒不美。所以,我一直对你只字不提,只说药引子是从大夫那里买的。
难怪她的脸上满是伤痕,难怪她的身体忽然间变得那么虚弱。
要不是你拗着不肯吃药,我也不至于违背对嫂子的承诺,把这什么都说了出来。
就算是为我采药,也不至于把身子累成那样。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妻沉默片刻后满面悲伤地说,嫂子爬山崖的时候踩空了,从上面直滚到山脚。不偏不倚,她的胸口撞在了一块尖角的石头上。大夫说已经伤及了内脏,怕是……怕是好不了了。
耳边猛然响起了焦雷,锋颓然地靠在墙上,身体象一个被抽空了的气球,软耷耷的没有一丝力度。
记忆的长廊里,笑声缀满了那张天天相见的容颜。
小男孩问小女孩,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
我也说不清楚呢。大概是在凤凰花开的时候。
凤凰花年年都开,你是不是年年都来?
倘若每年这里都有如此好看的花灯,我肯定会来。
一只白净的小手指勾住了另一只温热的小手指。不见不散,不见不散。那是一句用童心画成的圆。
你的香囊真好看!回头我也叫娘亲给我绣一个一模一样的挂在腰间。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了。它是我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着风干了的凤凰花,可以消灾辟邪。你要时时都戴着,它会保佑你一生都平平安安。
一把小锤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锋的心门,敲得他麻木的神经半晌才恢复了一点知觉,敲得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碎成了片,片片都刻画着昨日不曾走远的影子。嫂子呢?
我没有看见她,可能她在外面还没有回来。妻的眉间是毫不做作的担忧。
锋的手心在一刹那间捏了满把的冷汗。克制着自己就要发作的情绪,他夺门而去,把那成行成林或零散的桃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人迹已绝的树林里,一个素衣素服素面若金的女子了无生趣地俯卧在萋萋的芳草丛里,一头长发象夜黑色的面纱,冷寂得触目惊心。一只灰褐色的小猫咪乖巧地蜷伏在女子微温的心口,不时伸出粉红的舌头舔拭她纸金的手指尖。
锋抱起梅轻如花絮的身体在一棵桃树下坐定,没有呼喊没有哭诉,只慢慢地用五指温柔地理顺梅胡乱披撒的发。
野花安分受己的香着,野草循规蹈矩地长着,只有几只归巢的燕子站在枝头呢哝着,云淡风轻,和颜悦色地继续着昨晚未了的情话。天很高很远也很蓝,是大漠上空的那种颜色,没有一丝云,没有任何的杂质和污浊,辽远,空旷,博大,苍凉。
锋注视着怀中人儿那张清瘦如瓜子的面颊,心潮得直想下一场倾盆的雨。
有了依托,猫一样弯在锋宽厚温暖的臂膀里的梅渐渐渐渐的有知觉。睁开困顿的眼睛,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人不由分说地钻进了心坎。是你吗,锋?
是我,霜儿,我就是那个拿着凤凰花的小顽童。
梅的眼角挂上了一丝惨淡的笑。你终于认出我了?
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就在你的盖头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同时我也知道,虽然你如期而至,却再也无法赴我的约了。
只要春天年年都来,凤凰花年年都开,你年年都在那盏并蒂莲花灯下等待,生生世世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你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啊。等得太久了,我怕我会变成瞎子。
我再也不会爽约了,我向你保证。
梅嘴角不断渗出的鲜血牵扯着锋早就四分五裂的心,让他再也无法安之若素。他用手不停地揉着越来越湿润的眼窝,掩饰着就要崩溃的疯狂。
风冷着脸站在树的发端,等着梅的生命随着黎明的到来伴随他一同消失在永不复劫的黑暗。
梅冲着锋握在手里的香囊微微一笑,用手摸了摸
上面红色的凤凰花,淡然地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虽然你我都没有忘记当年的盟约,可一切已经是花非花,雾非雾了。
寸草春晖,寒梅傲雪。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柳庄最出众的女人,你的雅致永远都是无与伦比的。
可惜的是,梅花吐蕊只是冬天才有的景色。不过你也不要为我难过伤心,其实,我就象秋天的枫叶,只能灿烂一季。在最美丽的季节鲜艳,也在最美丽的时候凋零。这是生命的定律,我们谁也无法改变,只能顺其自然的接受。
没有月,没有星;没有人声,没有嘈杂。剥去白天华丽热闹的外装后,夜晚只剩下一些无人张罗的宁静,叫思想可以在其中翻滚驰骋,无牵无挂。
橘生淮南不为橘。我是梅,应该为冬季书写高雅装点排场,却不知趣地落脚在这桃树幽幽的村落,也难怪我这么早就看不见下一轮日出的辉煌与桃李的菲芳。
你喜欢桃花?
不,我最喜欢的是凤凰花。桃花美得别致且含蓄,亲近平实如一小家碧玉。凤凰花却有着与其不同的狂放与热辣,不是勇敢的人摸不着,不是有心之人得不到。爱得清楚,恨得明白,绝不拖泥带水,想着也觉得畅快。
透着幽香的小布囊被挂上了梅颀长白皙的脖子,在夜风中轻摇轻晃,象一个装满了童谣的袖珍小摇篮。
只要你好起来,以后我就弃商从农,种一畦凤凰花给你,让你天天都有花仙子的陪伴,再也不说寂寞。
它们是自由的灵魂,就该无拘束的生长。落地就生根,有水就发芽,天涯也是家,那种感觉多好。为什么巴巴的用一方泥土买断了他们的自由?
瞎老爹摆着亘古不变的古怪姿态紧挨着换了新装的歪脖子老槐树坐着,浑浊无光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不可知的远方,象一座陶土烧制的思想者的雕像。
蓦地,一曲粗犷浑厚的小曲在村庄的上空响起,是那样的不拘一格,却又如此的荡气回肠。
为什么今夜只有风没有月?
因为你已经被系上了命运的绳索。
没有,我没有象命运称臣,我只是不能无所顾忌的打乱生命的方程式。
觉得力不从心了吧?
简直就是精疲力竭。
这就是人生,只要你尚存一息就得必须忍受。既然我不能给你一轮圆月,那我就送你一夜好梦吧。梦里是片花的海洋。
得不到累累的硕果,有梦也是安慰。梅天然恬然地笑了,枕着林间沁凉的风和一对黑漆漆的眼眸的深情凝视安然入眠。
锋用自己的怀抱筑起一道坚实屹立的墙,为梅挡去了夜露的侵袭和寒凉。
一片狭长的桃叶慢悠悠地飘落在梅纯白的衣间,青翠欲滴的色泽似雪地里的一点红,有种惊梦夺魂的味道,叹息着生命之花不曾开放就已凋谢的无处可说。
锋对着那片叶子轻柔地哈了口气,哈掉了它遗留的凉意,哈掉了自己蓄积已久的泪。
咫尺相对,两厢无言。
清晨,嘀啾的鸟声叫醒了梅昏昏然的耳朵,也叫醒了她跳动缓慢的心。
嗨,早上好!锋眨着两颗晶亮晶亮的眼珠说。
梅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锋长满胡茬的下巴,娇憨地笑道,早上好,小老头!你是不是整宿都没合眼?是在偷窥春季的美貌,还是在计算我的生命历程?
都不是,我是在听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梅困惑地抬起头,目光费力地穿过锋的肩膀落在了一棵棵桃树上。
仅仅一夜的光景,柳庄变成了花的世界。千万棵桃树千万种形态,而颜色各异的花却如出一辙的千娇百媚,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一团团彩蝶,一群群蜜蜂在花丛间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流星般的梭来梭去,采着这突如其来的花蜜。太阳比平时起的早得多,他神清气爽,威风凛凛地站在朝露盈盈的山头,等着万物的朝拜。
没有半开半闭的羞赧,没有含苞待放的矜持,有的只是最完全最绝对的绽放,有的只是最奔放最热情的邀请。
这是对造物主的嘲弄。锋说。
也是对命运本身的一种讽刺。你看,这花开得如此的猛,如此的烈,如此的无所顾忌,如此的再所不惜,怕是和我一样,业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锋抱紧了梅越来越轻的身体,紧紧的,紧紧的,直到眼泪落了下来。一滴,两滴,成串,成行………
花开尽了,人走完了,宴席也该散了。情未了,缘已断,我依旧往来时来,到去处去,倒也洒脱。只是枉来人世走了一遭,只是苦了那些欲罢不能的牵挂。
空气中充斥着桃花浓烈的香。风一过,花瓣毫不眷恋地离开枝头,毅然决然地落在地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奇景招来了飞鸟,招来了虫蚁。却没有人安下心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景色,只把不安和惶恐写满了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只有孩子依然快乐,依然在桃林里玩耍嬉戏。
瞎老爹用手摸了摸陪伴多年的探路棒,摸了摸靠得光滑了的老槐树,牵着老得掉光了牙的狗不声不响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从那一刻起,村口再也没有他佝偻着的身影。就在梅下葬后的那一个夜晚,他死了,死在那间昏黑的小木屋里,死在沸沸扬扬的议论里。而他脸上挂着的那一丝释然的笑,看起来平静又安详。
我听见花开的声音,炫烂中透着明丽。我以为爱情和你会在下一刻来临,却只等来了一川的清明和一地的寒气。霜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就算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也是留不住你的。
并没有什么事情是注定的,就看你肯不肯认输。虽然我没有做成我想做的事,可我并不后悔,也不认输。因为,我来过,走过,爱过,恨过,最重要的是我真实过,珍惜过,这就够了。
风越来越猛,象是要把整个世界连根拔起一样。桃花也一个劲的坠落,坠落,在柳庄的当空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而来,压抑得人胸中一阵阵憋闷,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梅扶着锋的手慢慢地在风中站直身子,慢慢地仰首向天。宽大的衣袖临风而举,给她的人增加了几许轻盈的感觉,犹如一个即将飞升的仙女。长发如丝,轻柔地缠上了飘飞的落红,于是,她便又有了花的灵性和灵气。
锋看着梅沉醉的表情,心中一派空明。
落花还在飞舞,梅的身子慢慢向锋倾斜。我累了,她说。
那你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梅放心地点了点头,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说的话。
既然你如此相信我,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答应你。
来生,我要你做我的新娘,我一个人的新娘。
其实,我一直都是你一个人的新娘。
我说的是来生,你不愿意来生也做我的女人吗?
梅一声轻笑,笑声有点喘息。没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个非常贪心的人吗?不过那也没有什么要紧,我一向就是个很大方的女人。我答应你。
锋笑了,笑中泪,泪中有血。
弥留之际,梅说,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朵生命花,我愿我下辈子的生命花是淡雅秀丽的桃花,向阳而生,不高不可攀,不孤芳自赏,朴实无华。虽然平凡,但真实可见。
锋在梅溘然长辞的时候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漂亮的羽毛美丽的是别人的眼睛,虚无的情节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花继续飘着,太阳却突然不见了,冰雹大小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一落就是半个月。
花开花谢,谁也留不谁。就象那个绝世的女人,不管有多么的舍不得,不管有多少的遗恨,最后还是随着季节一道消失。
梅花本就不该开在桃花丛。这是村子里一个老学究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总觉得不是个味。
半个月雨天后是半个月火热的天气。骄阳如火如荼,晒得地面有了经历酷暑后才有的痕迹。那以后,柳庄成了真正的柳庄,只有长长的柔柔的柳,而没有了柳庄人引以为傲的桃。桃在那个处处怪异的月份里全然干枯了,成了家家户户煮菜熬汤最好的柴火。
时日不多,村口的老槐树下又有了一位每日看天守望归人的瞎子。他的脸很白,他的鼻子很挺,他的衣服很干净,他几辈子都不愁吃和穿,他是个富贵的瞎子。没有谁敢对他吆五喝六,没有谁敢对他颐指气使,他是个有来历的瞎子。
新来的瞎子坐在从前瞎老爹坐的地方,用同样无光无彩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某个未知的角落,同样的有所期待,同样的有所寄托。所不同的是,瞎老爹手里的探路棒被一个小小的香囊所替代,无端地为这道黯然的风景添了几分风雅。
没有了瞎老爹的琴声,柳庄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时常静得让人的心直发慌。
一年后,梅的坟头长出了一棵象桃又象梅的树,细细的枝干象梅细细的腰,却一直没有开出象梅一样明艳的花。
有人说,少了小曲和桃树,柳庄真的很寂寞。
而山里的凤凰花依旧年年盛开,年年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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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8 20:55: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