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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 京华惊梦 |
分类 |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者 | 刘沁 |
出版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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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限500字 京华惊梦 (1) 二十几年前离开北京时,我曾发过誓,将永不回来,走的愈远愈好。但是现在我却常因公回来。 每当来到北京,在夕阳西下,我一定会到XX大街。汽车在我身前,嗖、嗖飞驰,高楼大厦窗口的灯光似天空的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光亮的街灯宛若一条又长又宽的银带展现在我眼前。我伫立眺望着。我并非喜欢这车水马龙的大街和宏伟的建筑,那没什么好看。我眺望着,眺望着,脑海里会不自不觉涌现出很多,很多的往事,那是我青少年时的往事。它一幕一幕地犹如一部剧情曲折的电影,有快乐、欢笑、温馨的镜头,也有仿徨、恐惧、暴力的场面。 我凝思大街。这大街上曾有个胡同,胡同里曾有个很普通的四合院,那就是我的家。沧海桑田,胡同不存在了,我们的四合院也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极怀念我们家的四合院,因为那是我出世和成长的地方。在那里 ,我春风化雨渡过了十七载。一家三代同堂,生活的平平和和,幽幽静静,融融洽恰。我们和街坊和平相处,不曾有过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过。 平地一声惊雷,晴天一声霹雳。我们幽静又舒适,快乐又温馨的四合院里顿时成了恐惧、暴力、血腥的地方。我们一家成了某些居心叵测的人羞辱、蹂躏的对象。他们感到杀戮的痛快和暴戾的潇洒。他们露出狰狞的冷笑并歇斯底里叫嚣:‘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想到这里,我怅怅惘惘,沉沉沧沧。哀恸使我欲喊无声,欲哭无泪。 我会有一股冲动,我想寻找一位我叫叔叔的高玉山和我叫阿姨的秦惠来,还有他们的女儿叫高峻的,我们叫她苗苗。我想到派出所查访,这不是难事,但是,瞬间又有股莫名的冲动把这念头打消了。二十多年了,如果见到他们,情景将是如何呢?我想,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到飞起。我又想,苗苗一定有个美满的家庭,体贴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不讳言,我会为她高兴并且祝福她,但是,我也会为自已难过甚至感到很不幸。我肯定,苗苗的感受一定和我一样。这是一件极之痛苦的事。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为此,我打消了寻访他们的念头,但是它却成了一个结,紧紧地系在我心中。 (2) 我们家的四合院在不显眼的胡同里,胡同不大。姥姥(外祖母)说,这院子是老祖(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早年买的。为什么喜欢这胡同,不得而知,也许喜欢这里幽静。这胡同过去不是达官显贵住的地方,因此,没有犹如王爷府似的大院,大多是大杂院。我们家是独门独院,因此,在这胡同里愈显鹤立鸡群。 姥姥说,这四合院老祖曾按自已的构思大兴土木装修过,并且用的料全是上佳的。半个多世纪了,虽然四合院显得老旧,但依旧完美,坚固。 从大门进我们家的四合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刻有花鸟的壁屏。绕过壁屏便可以看到古朴、厚实、高大的北房,那是我们院的主房。它东西两侧又有一棑厢房。孤立的南房是锅炉房和杂物房,它冬天时烧暖气供应北房和西厢房的,东厢房没有暖气。干净、宽敞、通天,铺了砖的院子有两株葡萄架,一株大枣树和众多盆栽。偌大的院子令人豁然开朗,心旷神怡的缅念。 高大的北房中间有个大门,那是北房大厅的大门。它左右两侧各有两间套房。它东西两端是厨房和洗澡房。它又和东西厢房相通。西厢房和北房的格式一样,只是矮小点。东厢房间隔成一大一小的两房,大房是饭厅而小房是工人房。不论打风,下雨,下雪,我们都可以不出院子,自由自在地在各房走动。 老祖是商人,但他很喜爱收藏旧硬木家俱,特别是明式家俱以及名人字画。姥爷则喜欢收藏古玩。他锺情于清代官窑瓷器和鼻烟壶。满屋的古旧大木柜,明式家俱,字画及两个大酸枝玻璃柜摆满古玩瓷器和琳琅满目的鼻烟壶显得房里古色古香,温文尔雅。 姥姥说,她原来对古玩,字画既不懂也没有兴趣,但在姥爷的耳濡目染下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有所研究。她最喜欢郑板桥的画,还说,写的‘难得胡涂’真有意思。她又说,姥爷最喜欢有‘大清康熙年制’款的黄地小花觚。姥爷还说,五彩荷花图绘的巧夺天工,是精品中的精品。而她最喜欢的是有‘天地一家春’款的粉彩花鸟圆瓷盒,那是慈禧太后的御品。色彩缤纷,惟妙惟肖。她一再嘱咐舅舅和舅妈,家中的明式家俱,古玩字画都是传家宝,希望一代代传下去。 姥姥和我以及叫邵阿姨的保姆住在北房,而舅舅,舅妈和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姊叫豆豆的,他们住在西厢房。其实,我们家不止这些人,我还有姥爷,爷爷,奶奶,父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们都在香港。 姥姥身型略胖,但不是一个臃肿的老妇人。她精神矍铄,面颊红润,双目炯炯,步履轻快。她说话有板有眼还常伴着咯咯笑声。任何一个人都说姥姥是位心底善良,为人敦厚的老太太。每当姥姥带我和豆豆在胡同走动时,街坊总会向姥姥问长问短。有位叫张二婶的,她身型瘦小,还缺了个门牙,讲话总是漏风似的,她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她总喜欢抚摸豆豆的脸蛋对姥姥说,您的孙女真俊俏,然后拍拍我的脸蛋说,您的外孙真帅。姥姥听了美滋滋,喜形于色 。 姥姥出身书香世家。在师大念书时有个亲如姊妹的同学,她就是我奶奶。而姥爷和爷爷又俨如哥俩。 大概四八年,姥爷和爷爷一起南下到香港发展。我刚满周岁时,奶奶和我父母也到香港去了。那是一九五一年的事。我很不解问姥姥,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姥姥说,我太小。后来我知道,姥姥自已不想离开北京,她也不愿意放我,我就像个抵押品押在她手里。 对小时的事,我总是记忆如新,直到现在想起仍栩栩如生。小时候,我大部份时间都在姥姥怀里渡过的。她搂抱着我,不紧也不松,不时还哼着京剧唱腔或讲故事。尽管这故事我听了无数次,说不上精彩更说不上惊险,但我还是很乐意听,因为我感到在姥姥怀里有安全感,有无穷的温暖。我曾对姥姥说,我永远不会离开您。她说,如果我的命够长的话,我会一直抱着你。我感到姥姥的心和我的心同步跳动着,她的血和我的血融合在一起。姥姥不仅心疼我,她也非常疼爱豆豆。如果我是她的心肝宝贝,那么豆豆是她的掌上明珠。 舅舅是高级科技人员,瘦高个子,说话缓慢,文质彬彬,像个老学究。他上班看书,下班也看书,姥姥说他是书呆子。他的脾气和姥姥一样非常好。舅妈是祖藉苏州的上海人,是某厂的工程师。舅妈天生丽质又矜持,悼约多姿,说话轻声轻气。她留着不长不短的直发,散发着少妇诱人的魅力。她聪慧,贤淑,与世无争。他们的女儿就是豆豆,比我大四岁。她长的和舅妈一样,肌肤白澈细腻,脸蛋清秀。甜蜜的笑容和翩翩起舞的动作愈显可爱。但是她的性格却和舅舅,舅妈不同。她性格开朗,伶牙利齿,好胜,从不?怩。姥姥说她怎么不像她爸妈,反倒像姑妈,也就是我妈。这点豆豆怎会知道。 说实在,我是不能没有豆豆的。如果她不在,我会感到很寂寞。我们经常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但是,我对她有时又很不满意,因为她很霸道。玩游戏时,她总要我当地主,她当解放军。她一枪把我打死,我就不能活。我曾向她抗议要当一次解放军,她说,抗议无效。她还说,她天生就是解放军而我是地主。就这样我们经常不欢而散。 我说过,我们家有位叫邵阿姨的。我还没出世她已经在我们家里。她是河北沧洲人,家在农村,生活坎坷,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后生了个女儿便夭折了,而丈夫不久也病逝,对她打击很大。过了几年又再婚,生了个男孩,但丈夫被日本兵打死了。她自认自已是克夫命,誓不再嫁,与儿子相依为命。在儿子才八岁时,农村闹旱灾,她不得不放下小儿子到北京当保姆。她说,不这样咋办?难道一家等送死?她性格耿直而忠厚,但嗓门特大。她一声吆喝,我们家的任何旮旯都听的到。虽然她是文盲,斗大的字都不认得,但她是很拿的主意的人。就这一点深得姥姥的欢心。 听姥姥说,本来姥爷要我们移居香港,但很不幸姥爷得了不治之症--胰脏癌。姥爷不想客死他乡便在爷爷,奶奶,和我父母的护送下又回到北京。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爷爷和奶奶不能久留北京先回香港去了,而我们一家天天在医院守护着姥爷。 姥爷结实的身驱松弛了。他本来充满笑容的脸庞变得忧郁而毫无活力。他宏亮而有力的声音变得毫无神气的微微细语。一阵阵的疼痛折磨着他使我们心如刀绞。一家处在凄切,哀恸,手足无措的境地,除了潸然泪下又能做什么呢? 有一天,姥爷的疼痛暂时过去了。他抚摸着我和豆豆轻声说:“你们俩要相互关心啊,姊姊要带好弟弟。”豆豆点点头但我却俯在姥爷耳边轻声说:“姊姊会欺负我。”姥爷皱了皱眉望着豆豆,她却若无其事说:“我怎会欺负毛毛,他是我弟弟嘛。他的巧克力很快吃完了,跟我要,我自已都舍不得吃,结果还是给他了。是不是?”我想,这没错,但是她把我的玩具给换走了。豆豆又说:“他闷时要我讲故事,我就给他讲。是不是?”这也没错,但她要我不许动,不准东张西望更不能发问,否则,她手中的尺子往我头上敲。豆豆又说:“有时我还帮他擦屁股呢。”其实只有一次,那是姥姥和邵阿姨不在家时。她是捂着鼻子背着脸给我擦的,根本没擦干净,事后还要我给她磕三个响头。豆豆连珠炮地说,我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姥爷睏了,他含笑轻声说:“真逗。”便闭上眼睛呼出轻微的鼾声。他睡了,真正睡了。没过几天,姥爷溘然长逝。 爷爷和奶奶希望我们全家南迁香港,方便生活和照应,我父母也是这样想的。问题一提出却步步难行,阻力重重。首先,舅舅和舅妈不愿意,他们认为香港这地方不适合他们。他们思想积极,靠拢组织。他们的最大愿望是加入中国□,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我父母无奈,只好劝诱姥姥带我和豆豆南迁。但是,姥姥怎么劝都劝不动。你道为什么?她生于斯长于斯,和姥爷结婚后就住在这院子里,一住就住了三十几年。她对每间房,每件家俱,每件古玩字画,甚至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极之深厚的情感。要她她离开充满亲情的幽静四合院到热闹繁华的陌生地,从情理上,感情上,思想上实难做到。另外,她还有个心愿,当她百岁后要在姥爷身旁安息。她要陪伴姥爷。母亲不理解姥姥,一味诱劝,但是左劝右劝怎么也劝不动姥姥。她火了,她瞪着大眼:“那我把儿子带走!”父亲也在帮腔,助威。姥姥一听,怒火直窜到心头,她瞟了母亲一眼,摆出在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的架势。她运足了气,猛拍桌子‘彭’一声响:“那一个都不能走!”姥姥很少发脾气,像这样火爆的场面,震耳的声音实属少见。一般只有邵阿姨吆喝我时才会有这样震耳的声音。这时大厅里犹如乌云密布,除了姥姥呼呼的喘声在空气中振动以外,一片沉闷,好像正等待一道闪电再伴随‘隆隆’雷声。后来听父母说,姥姥突如其来的反击真给吓了一跳,背脊都沁出一摊冷汗。姥姥又按捺不住了,她嗔道:“为什么尽打我的主意?你为什么不多生几个?”这句话不说倒好,一说犹如火中给加了一勺油。母亲脸色愠怒:“我是机器?我是工厂?要几个有几个?我是人,是一堆肉!”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动听。这句话把舅舅和舅妈逗的直乐,但姥姥始终绷着脸,态度森然,再次摆出不妥协,不退让的姿态。还是父亲机灵,他想,这样紧张,针锋相对火爆的场面不能继续下去了。他不断推母亲又不断使眼色。母亲这时惟有压抑心中的怒火,好颜悦色说:“本来都为一家子好,无奈您不领情,那我也没辨法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你道为什么?姥姥有高血压症呀,她经不起刺激的,另外,她又有慢性气管炎,哮喘发起来也够可怕的。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谁负的起?就这样,姥姥一掌定干坤,我们那儿也不去了,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在北京生活。以后,母亲确实没辜负姥姥的愿望,她又给我添了个弟弟和妹妹。 (3) 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天又冷了。舅舅和舅妈上班去了,豆豆上学去了。听邵阿姨说,王爷爷和他的孙子小顺子要来拾掇锅炉房,我高兴极了。小顺子比我大十来岁,他可神呐,什么事经过他嘴里都会变得活灵活现,并且他知道的事特多。他会滔滔不绝和我说,他说的故事比姥姥讲的精彩的多。我记得他给我讲‘武松打虎’的故事。他说,武松拿着水火棍往老虎头上劈,棍子断了便用拳头打,打了半天,老虎没打死武松自已却累的半死。我问,那咋办?他喝了口水,润润嗓门像说书人,又说,武松挺聪敏的,见势不对赴紧跑呀!我又问,老虎追上没有?他说,当然追上了,老虎四只脚嘛。我又问,结果呢?他嘻嘻笑说,武松被老虎毒打了一顿。我莫名其妙,小顺子说怎么和姥姥讲的不一样?我说,你胡我!他说,我胡你我就是小孙子不是小顺子了!我又问,你那听来的?他说,天桥说书人说的,叫‘虎打武松’不叫‘武松打虎’。他又说,世界天天在变,好的会变坏的,坏的也会变好的,老听旧的多没意思。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今天他又给我和豆豆讲鬼故事。说到最紧张时,他做了个鬼脸,怪叫一声,双手便抓豆豆和我。吓得豆豆从板凳滑倒地上,而我尿了一泡尿。晚上豆豆要挤到舅舅,舅妈床上,而我一定要姥姥搂着我。 王爷爷是位性格耿直而又厚道的老人。他住在我们家附近,但不是一个胡同,这一带的居民都认识他。姥姥说,王爷爷年青时生活坎坷,是拉黄包车的,老祖常坐他的车。以后他改踩三轮平板车,当搬运工。他的三轮平板车还是老祖给他买的。冬天他不踩车给我们家烧锅炉至今。现在他老了,退休了。姥姥叫他别再忙碌了,好好歇着,但他不干。他说,身体好好的,天天歇着很烦,会歇出病的。 一天,姥姥,舅妈和邵阿姨在大厅里嘁嘁地不知说什么。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们都没有笑容?姥姥不时还皱着眉头,我想,姥姥大概有烦恼了。我仔细听,原来她们正在谈论小秦阿姨的事。 小秦阿姨来过我们家多次,她是舅妈手下的一位女工。她是一个孤儿,在北京无亲无戚。她个子和舅妈差不多,肌肤白里透红,双眸水汪汪。娟好的容貌配上两条粗辫子,给人娇娆又爽利的印象。她笑时面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分外迷人。记得,姥姥说过,一看小秦姑娘打心里就疼她。 舅妈和小秦阿姨关系特别好。每天下班她们总是一起乘公共汽车。有一次在公共汽车里,一个年青人和舅妈擦身而过,舅妈发现钱包丢了。小秦阿姨断定那年青人是小偷,她狠狠抓住那小偷,两人在车里扭打起来。车一到站,小偷摆脱小秦阿姨匆匆下车横过马路跑,小秦阿姨也横过马路穷追不舍。最后,在路人帮助下把小偷逮住了。她上气不接下气笑嘻嬉把钱包递回舅妈。舅妈说,她真佩服小秦阿姨的胆色,自已却吓的直哆嗦。 原来她们谈论的是小秦阿姨结婚才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个年代这是个严重的生活问题。小秦阿姨说,老高(小秦阿姨的丈夫,转业军人)想利用先斩后奏的辨法逼使领导单位给他们房子。可是房子没要到,老高叔叔却在党内被记了一次小过。真是偷鸡不到反而蚀了一把米。小秦阿姨就要生孩子了,可是房子在那里呢?总不能在厂里或街上生吧。就这样她求舅妈借个房子生孩子,产假满后把孩子送到老高叔叔的山东乡下。这问题舅妈作不了主,所以问姥姥。小秦阿姨还说,实在没辨法只好回山东乡下生了。邵阿姨一听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农村缺医少药怎行?”她在这方面有深刻的体会。姥姥心想,借个房子不是问题,怕的是以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忧郁不定。往往在这个时候,邵阿姨会起关键和决定性的作用。她又说:“小秦和舅妈关系很好,我们都认识她。借两个月房子生孩子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对姥姥又轻声说:“积积德做个好事会感动观音菩萨娘娘的。”姥姥本来心就软,内心早就很同情小秦阿姨,听了邵阿姨这么一说便点点头欣然答应。 姥姥小小的决定却给老高叔叔和小秦阿姨无限的惊喜。 星期天,老高叔叔和小秦阿姨背了一胯包的鸭梨来我们家收拾房子。那间房就是东厢房用作工人房的。 姥姥见到白白净净,腹大便便的小秦阿姨打心里既疼爱又怜悯。姥姥和舅妈招呼他们到北房大厅。只听舅妈说:“带那么多鸭梨干吗?”他们只是莞尔笑,没有出声,喜不自禁的脸容表露无遗。他们心中的烦恼,压在心头的大石暂时卸下来了。 “五十六天产假后便把孩子送到山东老家,那里有人照顾。等有了房子再把孩子接回来。”小秦阿姨羞羞涩涩,又说:“方老太太,真感激您。不知我们该给多少房租?” “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这个。”姥姥的手在空中不断划来划去。“安安心心做月子,这很重要的。” 老高叔叔身材魁梧高大,在我看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反而像大姑娘红着脸直发讪。 她们在北房大厅聊着,舅舅帮老高叔叔收拾房子,我和豆豆看热闹。其实,舅舅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只见老高叔叔利索地三两下子便把小房收拾干净,并且把借给他们的大床也搭好。不用一个小时,把冬天取暖的炉子也支好了。 我看老高叔叔穿旧军装觉得很威风。我想,我长大以后也要像那样。最使我高兴的是以后我不会寂寞了,因为老高叔叔会给我讲很多故事,他讲的故事一定比姥姥讲的精彩。我特别想听他打仗的故事以及他打死过几个敌人。怎样打死的?用枪?用刺刀?还是用拳头?另外,我希望小秦阿姨肚里的孩子赶快生出来,这样我不就多了个朋友。我想,我不会再受豆豆那么多气了。 我奇怪,这两天小秦阿姨和老高叔叔为什么没回来。我问姥姥,她说:“小秦阿姨到妇产医院去了,生了个女孩。下午和舅妈 接她回来。” 我高兴极了说:“我也要去。”邵阿姨吆喝:“小孩到妇产医院干吗?小孩只有从妇产医院出来,没听说走进妇产医院的。妇产医院不是普通医院,小孩进去了就甭想出来!”听了她这样一说,怪可怕的。她又很认真说:“和我在家等着吧。” 我在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我想,她们该回来了吧。门一响,回来的是豆豆。她凑过来要和我讲学校里的事。我不耐烦说:“我现在没空,你没看见我正在等小秦阿姨和她的女儿吗?”豆豆生气了,她不理我,但我不怕她。 大门又响了,我和豆豆高声叫:“回来了!回来了!”只见小秦阿姨抱着个包袱,头裹着头巾,笑嘻嬉和姥姥,舅妈和老高叔叔一起进来。我和豆豆趋之若鹜紧贴着小秦阿姨,谁都想第一眼看见她襁褓中的孩子。 豆豆看了孩子兴奋地嚷:“真好玩,真好玩,像个洋娃娃!” 我看了孩子感到真失望。她怎么是这个样子?什么也不会,就会闭着眼睡觉。不过偶而的嘤嘤哭叫声倒很好听,还蛮清脆。 豆豆兴高采烈给小孩取个小名叫苗苗。舅妈问为什么?她说:“我们仨的名连起来就是毛豆苗,是不能分开的。”小秦阿姨和老高叔叔满意点头笑。 我还是感到很失望,小秦阿姨怎么不生个男孩呢?如果是男孩,他可以和我玩打仗,女孩是不喜欢玩打仗的。我最怕的还是她以后只和豆豆玩,不理我。 一天天过去了,苗苗雪白的脸越来越好看。她睁开眼还会笑,笑时一对笑靥真可爱。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已,总要亲她的小脸。 “你老在小秦阿姨房里进进出出,不停地扇风,她怎么休息的好?做月子要休息,更不能着凉。”邵阿姨批评我说。 “你老是亲苗苗,她的脸蛋就像南豆腐一样嫩,你的嘴会把她的脸刮花的!”豆豆学邵阿姨般批评我。我想,她也不断亲苗苗,为什么不会刮花?我不听她的,因为我现在不怕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每天依旧在小秦阿姨房里进进出出,感到一天里还挺忙碌。如果苗苗没有睡,我会逗她玩。我不感到腻味,反而感到很有趣,因为她天天在变。但是我发觉小秦阿姨一天比一天忧愁,有时叹息还伴随饮泣声。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没有哭,是高兴。又过了几天,只见小秦阿姨一脸泪水对着邵阿姨。发生什么事?苗苗很安静睡着,小秦阿姨不该哭呀。 “还有一星期,小秦的产假就满了。她天天数着,过一天就少一天。越数越惊慌,越数越凄怆。”邵阿姨对姥姥说。姥姥低头不说话,看来又有新问题困扰她了。邵阿姨又说:“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就要离开亲娘,做娘的怎么不心如刀绞呀,那是亲骨肉呀。” 姥姥听了心里一片凄愁。她还想,苗苗送回山东农村吃什么呢? 豆豆听了就掉泪。她推了推我并撺掇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叫我耍赖。我旧技重使便坐在地上嚎叫:“不准送走苗苗!不准送走苗苗!”但我的哭叫没人理会也没人哄。豆豆目指颐使又给了我一脚,我便在地上打滚,近似疯狂地又嚷又叫。这下姥姥和邵阿姨对我行动才重视起来。 “谁说的要送走苗苗?” “您们刚才说的,姊姊也听见了。” “我们家不在乎多几个人,再说,老高和小秦都蛮好的,苗苗又极可爱,问题是他们上班以后谁照顾苗苗?”姥姥对邵阿姨说。 “照顾一个婴儿是够麻烦的,先试试吧。反正时间不会很长,小秦说老高单位就要给他房子了。”姥姥点了点头。邵阿姨又对我吆喝:“如果你不听话,我就不照顾苗苗,这样苗苗就得送走,明白吗?” 我旋即止了嚎啕立马笑了起来。豆豆拍拍我还说我真是好样的,表演的精彩,可圈可点,感情真实极了。在我的印象中,豆豆是第一次赞扬我。 姥姥和邵阿姨到小秦阿姨房里。小秦阿姨听了姥姥叫她先别送走苗苗,喜出望外,泣不成声,涕泪滂沱。 “方老太太,我和老高真不知如何感激您啊。您是我再生的娘呀,先让我给您跪拜,磕个头吧。”说完,小秦阿姨便跪在姥姥和邵阿姨跟前。姥姥和邵阿姨赶紧把她扶起,她们的眼睛都泛起了泪花。 “闺女,可怜的闺女呀!你自出世就不知爹娘是谁也不知他们在那里,你从来就没感受过爹娘的点滴疼爱呀。”姥姥抹抹眼中泪花,凄然说:“我来疼你。我就是你娘,你就是我闺女。”小秦阿姨‘哇’一声朴向姥姥怀里,紧紧楼着姥姥。 “娘呀,我的亲娘呀,您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啊,我和老高一定记住您的恩德。”小秦阿姨喜极而泣说。 “以后邵阿姨会照顾苗苗,你多少给点她,其他的就甭管了。” 小秦阿姨含笑拉着邵阿姨的手,邵阿姨骤然说:“你俩的工资并不多,不用了。” 自此以后,我们管小秦阿姨叫阿姨,而老高叔叔叫叔叔。为什么叫叔叔,我也不知道,反正叫惯了。 一天天过的真快,不知不觉天暧和了。苗苗己五个月了。她躺在我过去躺过的婴儿车里会咿咿哦哦唱,两脚左蹬右踢,一双手不停拍还会格格笑。一家都很奇怪,这丫头怎么这样乖,从来不会没完没了的哭。阿姨说,夜里喂一次奶,她就会睡到天亮,很好带。一家把她当着小洋娃娃来把玩,添加了不少家庭乐趣。当然我逗她的时间最多,因为我还没上学。我感到日子过的很充实。豆豆放学回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苗苗弄到自已房里。她霸道的令我很恨她,但苗苗好像和她挺亲的。要说亲,苗苗最亲的还是姥姥,甚至亲过阿姨。她不时会在人群中左窥右探找姥姥并举着双手要姥姥抱。实际上姥姥一天里也离不开苗苗。她一早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苗苗。苗苗手舞足蹈格格笑逗的姥姥直抹眼泪。 邵阿姨很高兴,她说,有了叔叔和阿姨以后,她轻松多了。叔叔孔武有力,诸如打扫院子,买粮食,买蜂窝煤,搬这搬那……等粗重的活她不必发愁了,同时,阿姨又是厨房里的高手,和面,包饺子,蒸馒头,炒菜等做起来比舅妈麻利,利落的多。 苗苗一天天长大了。姥姥觉得阿姨住的小房间空间不够,冬天又没暖气要生炉子,她要他们搬到饭厅或北屋。但叔叔和阿姨怎么也不肯,他们说,现在这样己很好。邵阿姨打趣说:“苗苗这样多人疼她,到时她跑到谁房里,钻到谁被窝里谁知道?”邵阿姨说的没错,苗苗以后会自已走动时,她真的谁的被窝都钻过,甚至我的被窝她也钻过,不过更多的是和豆豆同床共眠。 一天,叔叔单位给了他一单元的房子。房子属简易楼,一大房一小房。地点较偏远,阿姨上班要化一个多小时,倒三次车。 “你们搬到单位给的房子,谁照顾苗苗?你们俩工资不到一百元,怎么请得起保姆?托给人家也要不少钱还不知人家带的怎样?”姥姥坦然说。 “我每天抱苗苗上班,放在厂托儿所。”阿姨茫然说。 “你疯了?抱着孩子倒三次车挤车上班,你受得了,孩子也受的了?冬天寒风冽冽,夏天热气腾腾,怎行?苗苗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答应。”姥姥一脸穆肃,“把房子退了,给更需要的人,这里又不是没房子。” (4) 斗转星移,一贬巴眼,四年过去了。我们一家就如‘风调雨顺’般渡过的。虽然天冷时,姥姥偶会气管炎发着而哮喘,但服用母亲从香港带来的特效药很快就好了。 傍晚,胡同很静,绝少车辆经过,偶尔会听到卖烤白薯的吆喝声。院子里更幽静,除了虫声和枣树叶的淅淅沥沥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如果是初一或十五,高挂的月亮会把院子照的恍若白昼。但是,北房大厅始终充满欢乐声,欢笑声,那是一家享受天沦之乐的好时光。 舅妈和阿姨总在一起谈论织毛衣的事。我和豆豆爱围着叔叔听他讲过去参加辽沈战役和朝鲜战争的故事。叔叔立过功,得过勋章。我和豆豆由衷地敬佩叔叔。苗苗四岁了,她喜欢和姥姥躺在躺椅上不断数姥姥有多少皱纹。她老气横秋叫姥姥别动,否则又数错了。逗得姥姥咯咯笑,皱纹?而多了,?而又少了。 一早,姥姥有点咳嗽。舅妈叫姥姥服药,但姥姥说,不碍事,只是着了点凉,穿暖和点就得了。 大人上班去了,我和豆豆上学去了,邵阿姨一早到菜市场,说是去排队买豆腐和豆制品,家中就姥姥和苗苗两人。一老一小在院子里散步,做操便回到北房大厅听话匣子(收音机)。 姥姥喜欢听京剧,时不时还吊上几段,但今天不行,她感到嗓门不妥。姥姥躺在躺椅上闭目,感到嗓门奇痒,开始咳嗽。苗苗倒了杯温水给姥姥,但咳嗽未见缓反而愈咳愈重。姥姥坐着捂胸口,脸咳的通红,苗苗见状吓的哭了。她不断用她那小手拍姥姥的背,这时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姥姥呼嗤呼嗤的喘声。姥姥再次躺在躺椅上,脸色由通红变为苍白,呼嗤声不停,表情极之痛苦。她起不了身也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把手摆了又摆。苗苗哭叫着急推一高椅到高玻璃柜边。她爬上高椅子上,在柜裏取了一瓶药便连走带跑来到姥姥跟前,姥姥点了点头。她拧了几次瓶盖,掏出一粒药丸放进姥姥嘴里并给姥姥喝了口水。姥姥在躺椅上还是不断咳和喘,苗苗不断用小手抚顺姥姥的胸口并泪水汪汪不停喊姥姥。片刻,姥姥咳声轻了,喘声也缓了,呼吸也顺了,脸色好转也没那样痛苦了。 “姥姥,好点吗?”苗苗依旧不断用小手便哭便抚顺姥姥的胸口问。姥姥半睁疲惫的眼皮露出慈祥的脸容。苗苗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邵阿姨回来一看发生如此大的事脸如土色直跺脚。她搂着苗苗,战战兢兢说:“我真该死,真该死呀!要不咋办?”她看看苗苗的脸蛋,小珠小珠的汗还沁着呀。她摸摸她的背脊,一滩子冷汗呐。她一摸她的裤子,湿透了哟。苗苗说:“刚才看见姥姥的脸色和痛苦的样子吓的撒了一泡尿。”邵阿姨给她洗洗弄弄换上干净的衣裤。她又跑到姥姥跟前,跪着问:“姥姥,没事了吧。”姥姥有气无力说:“亲亲姥姥。” 晚上,一家对今天发生的事大为惊骇。我说,我们家一直就是风调雨顺的,但今天可不是了,可以说是失魂失魄的。但是,大家很诧异,没人告诉苗苗特效药,她怎会知道呢?苗苗说:“我看见舅妈拿那瓶药给姥姥吃过。”谁都没料到,不过四岁的孩子竟如此机灵,舅妈小小的动作她竟能记牢在心间。 舅舅把苗苗搂在怀里,又亲又吻。 “扎死我了!嘻嬉,扎死我了!”苗苗嚷着。舅舅今天没刮胡子。 舅妈温柔地搂着她并轻轻地吻她。 “痒死我了!嘻嘻,痒死我了!”她笑盈盈叫着。 我紧紧地抱着她,又亲又吻。 “放开我!放开我!”她气呼呼嚷着,两脚乱蹬乱踢。 豆豆把她紧紧搂抱住,使劲地亲,使劲地吻。 “憋死我了,憋死我了。快拿特效药,我快要被姊姊憋死了。”她俏皮的又叫又嚷整的哄堂大笑。 (5)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一九六六年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的嫩芽露出来了,盆栽的花盛开了,春天和往年一样又来到了。胡同还是那个胡同。早上学生们上学时一阵嘘嘘嚷嚷过后又归于平静。这里没有车辆经过,偶尔可以看见犹如邵阿姨样的人物从菜市场回来一步步走动着。大人上班去了,我和豆豆及苗苗上学去了,我们家四合院更显幽静。 舅舅是某研究院的某研究所付所长,三级研究员,将升任所长。舅妈是某厂的付厂长,风韵不减当年。叔叔是科长而阿姨是车间主任。她是位成熟的女人,依旧散发诱人的魅力。岁月不饶人,姥姥和邵阿姨老了。姥姥一头银白发,皱纹不仅多了也更深了。尽管她的步履没过去轻盈,但还是很稳健。双目炯炯有神,不时伴着咯咯笑声。但是,最令全家担心的是近来她的双手会不停颤抖。我读高一,成绩过的去。苗苗读初一,是班里的优等生。豆豆没考取大学给家里蒙上了阴影。 其实,豆豆天资聪敏,成绩很好,她应该考的取大学的。由于她要求太高,高到不切实际,而且很执着,结果没获录取。她曾扬言,如果不是名牌大学和尖端专业,她宁可不念。她的班主任暗示她,所挑选的志愿和专业政治上要求极高,希望放弃。但她一意孤行不理会。她自认父母是进步的高级知识份子,自已也要求进步,政治上应没问题。可没料到海外关系成了她最大的负累。在当时来说,海外关系被视为复杂的社会关系。政治条件高的大学是不会录取有海外关系的学生的。受到一次挫折以后,豆豆变得更实际,向现实低头。她重新备战,准备再考一次。 我感到豆豆有很大变化,实际上一年前我就感觉到了。她那又黑又柔软的披肩长发,水汪汪的双眸,白嫩的鹅蛋脸真迷人。高窕的身段,合时的衣着,翩翩起舞的动作令人目不暇接。她优美的身躯,该大的就大,该小的就小,曲线玲珑叫人明眸善睐。同时,我也感到苗苗有了很大变化。虽然她仍一脸稚气,但她那扎的两条小辫子的脸蛋很含蓄,特别是笑时露出一对笑靥分外可爱。虽然她没豆豆高,但她会长的和豆豆一样高。我不知不觉发现她身段也有了曲线,上身开始丰满。我常窥视她胸前己微微隆起的小胸脯,甚至想抚摸。我想,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她将会像豆豆一样,花技招展,分外妖娆。 下午,我和苗苗在我的书房做功课,我们共用一张大桌,她坐我对面,多年来就是这样。姥姥和邵阿姨在厨房,北房里就我们俩。我望向她,油然而生想搂搂她,亲亲她的遐想。但是不知怎地,我现在连摸她的手都感到害怕。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过去亲亲她,搂搂她是等闲之事,现在怎么啦?我叫一声:“苗苗。”她唔一声并没抬头。我感到一阵胆怯又缩了回去。 “苗苗!”这是豆豆的叫声,她一向是人未到声先到。没等苗苗答应,她人己踏进来,又一声叫:“过来!”苗苗不敢怠慢即刻和豆豆走过大厅到邵阿姨房里。我想,豆豆又有什么秘密要传授给苗苗了。记得有一次,豆豆拿一纸包给苗苗,我傻兮兮,愣头愣脑要看。豆豆狠狠地砸了我脑袋,斥道:“去,去,去!多管闲事,吃撑了?!”一手把我推走。后来才知道,豆豆给苗苗卫生巾。这次不敢造次了,但又出于好奇,便蹑手蹑脚走到大厅里假装找东西,实际上是想在半掩半开的门外偷听。 “死丫头,姊姊像你这样大时还用不上这号呢。”豆豆笑着说。一阵笑声和一阵悉悉窣窣后,豆豆又说:“真没想到比姊姊还丰满。” “嘻嘻……,喂,喂,别摁,别摁!啊哟喂,疼着呐。” “这是正常的,不疼就不正常了。”豆豆又说:“先戴上这个,小的明天我再到王府井换。有三件够用了。” “姊姊,戴上很不舒服,怪难受的。” “难受也得戴!傻巴拉几的。你以为你还小?你发育了,是少女了,不戴多寒碜。让那些偷窥佬瞧着你,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听了真刺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豆豆要弄疼苗苗?我想,我绝不会做让苗苗疼的事。我又蹑手蹑脚回到自已坐位,还假装用心做代数题,实际上,我一题都没做。 豆豆回西厢房,苗苗笑盈盈小碎步走来,她走路一向是小碎步。我一瞧,苗苗完全变了个样。她身上的小毛背心变得很紧身,胸前更凸起。该弯的就弯,该直的就直,玲珑的身段沁我肺腑。我的遐想又油然而生。 “苗苗,哥哥很喜欢你,很爱你,你知道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姊姊也是这样说的。” 我有点生气,问非所答。我的爱和豆豆的爱是根本性质不同的爱,怎能等同? “苗苗,你过来好吗?” “干吗?你自已不会过来?” 我走到她背后,觉得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身体散发着一阵阵的香气。我抓住她的胳膊,又羞涩又畏惧地轻声说:“亲亲你可以吗?”苗苗没有回答似要闪避。说时迟,那时快,我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我看见她那红润的樱桃小嘴失控地吻上去,她一闪避吻到她嘴边。苗苗‘唔’一声猛力推开我。她愠怒说:“你这样我可生气了。”我惟有红着脸又赔礼又道歉。她又嗔道:“如果再这样就告诉姥姥和姊姊。”我低声说:“我不敢了,但哥哥很爱你。我们一生一世要在一起。” 这几天我一直坐立不安,我担心苗苗把我吻她的事捅开,幸好她守口如瓶。 北京的五月,风和日丽,不冷不热,格外宜人。也许是姥姥的气管炎没事,呼吸畅顺,也许是她听了一出好戏,精神爽朗,也许是邵阿姨做的饭菜很合她味口,也许……,总之,她特别高兴,高兴的春风满面。在这情形下,她的话特多,她会把平时不很愿意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为什么把找你的同学拒之门外?”姥姥问豆豆。 原来有三位男同学分别找过豆豆,他们都考取了大学。豆豆却对来访的同学敷衍了事,连家门都没让进,姥姥觉得不好。 “本姑娘目前不想交男朋友,当前的任务是备战,迎接高考,以免分心。”豆豆灿然一笑说。 她这一段话博的舅舅和舅妈的热烈欢呼,他们认为豆豆做的对,抓住了当前的主要矛盾。其实他们那知道,这些同学豆豆一个都看不上,这才是主要原因。 “姊姊好吗?”姥姥抓住苗苗的手和蔼地问。 “姊姊好。”苗苗怎会说豆豆不好呢?姥姥不过想搭桥而已。 “哥哥呢?” 苗苗低头不语。虽然她仍一脸稚气,但她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这叫她怎么回答?我低头思忖,姥姥呀,姥姥,您可别再问了,否则我要钻到地底下了。 “怎么对孩子问起这话来了?”舅妈开口说。 “怎么不能问这话?我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嘛,就像现在那样形影不离。”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不管海枯石烂,他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豆豆自编,自导,自演,唱京剧‘红灯记’里铁梅的一段唱腔,逗的一家无不捧腹大笑。我感到好像不再恨她了,因为姥姥的话和她的唱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我说北京的五月,天气宜人,但气候热着呐,猛着呐。我指的是政治气候。很有秩序的北京顿时成了杂乱无章,疯狂的北京。 姥姥每每打开话匣子,播放的不是优美的京剧唱腔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声讨,批判,控诉‘□□’的吼声。 “怎么啦?”姥姥问。“不知道。怎么突然北京会有那么多□□?”大家疑惑不解。大街上鼓声震天,高音喇叭的口号声不绝,慷慨激昂的革命歌声响彻云霄。我们幽静的胡同不再幽静了,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传来的鬼叫声令人惴惴不安。 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们拥到街头,挤到公共汽车里逼乘客们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这既无旋律又生硬的歌曲。女学生还声嘶力竭嚷:“谁不唱就他妈的叫他滚蛋!”她们的年龄比豆豆小但比苗苗大,没有一丁点的文雅,离温柔就更遥远了。 我从学校往家走。倏地,有排队的人龙不知卖什么,我毫不迟疑也排队。因为邵 阿姨一再叮嘱我,豆豆和苗苗,回家时在街上要看一看,特别是到菜市场望望,如果有什么好东西报个讯,她会去买。 我问排在前面的大叔卖什么?他用奇异的眼光注视着我,从他的目光里我知道他在说:“不知道卖什么干吗来排队?”他不说没关系,一会我也会知道的。只见有人从店铺拿着领袖的萧像画,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突然感到很矛盾,该不该继续排下去呢?邵阿姨叫我排队或报讯是买能吃进肚里的,可是这萧像画是不能吃进肚里。我想不排了,但一看我后面己排了三十几人。如果我不坚持排岂不是很吃亏?后来一琢磨,我不仅要排还非买到不可,因为家中虽然很多字画,偏偏就缺这萧像画,无形中感到家中的革命气氛太淡薄了。我还想,如果每间房贴一张,起码我要买十张以上。可惜每人只能买四张,供不应求,限量发售。 邵阿姨打了碗浆糊。豆豆托着浆糊,苗苗小心翼翼拿着萧像画,我盘计着这四张画贴在那间房最合适。北房大厅贴一张,这是全家主要活动的地方。豆豆和苗苗赞成。贴上了,眼前豁然一亮,好比红彤彤的太阳照耀我们也暖了我们的心,顿时感到北房大厅有了革命气氛。我叫豆豆和苗苗挺身站好,举起左手,高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她们老笑,三申五令还是笑。我生气了,如果我是皇上,一定把她俩拉去午门斩首。苗苗说:“饭厅要贴一张。吃饭不忘恩情。” 她提的好,贴上。我说:“我们做功课的房贴一张。时时刻刻记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一张咋辨?豆豆说:“我和苗苗的睡房不能贴,否则睡的不踏实,害怕。” 苗苗也这样说。其实,我也会很不习惯,干脆提议所有睡房不贴,特别是舅舅,舅妈房和叔叔,阿姨房不能贴,对他们有所不便。这时把豆豆和苗苗乐的要趴到地上了。还有一张贴那里呢?豆豆说:“贴大门,保佑全家平安。” 我和苗苗恍然大悟,怎么就没想到呢?苗苗还说:“有人贴在大门的。” “你们以为那是扬柳青的年画?又不是门神贴了干啥?”邵阿姨吆喝说。 我们觉得邵阿姨没跟上时代的巨轮,脑子里就知道年画,门神之类。不理她,照贴。化了 一个多小时完成任务,心情特别轻松又舒畅。晚上家人回来发现焕然一新,都夸我们做了件好事。 (6) 八月的天真热,但政治气候更热,热透了。 我和一帮同学骑自行车到北京大学看大字报。我们都穿旧黄色军服,头戴黄色军帽,身上背黄色胯包。我的军服是叔叔给我弄来的,肥了点。豆豆取笑说像偷来的。我不理她。在这个年代没有旧军服就像现在没有牛仔衣裤一样。我感到很自豪,因为我的旧军服是真货,是真正从军队里来的。同学的旧军服是买来的,不是真货。但我又感到自卑,自觉低人一等,因为我不像其他同学臂上有□□袖标。其实我很希望臂上有红袖标,但□□组织不接纳我。 北京大学是我最向往的高等学府,但现在却像个集市。那里来来往往看大字报的人就像嘘嘘嚷嚷赶集的人。虽然是上午九点钟,但八月的骄阳晒的令人发昏要中暑。其实我无心细看大字报,所以不挤到人群中凑热闹。我像西藏人一样,转一转刻有藏文佛经的筒子,转一圈就算读完一篇经文般,很快就看完了大字报。 我和同学走散了,这不是有意的,各人的志趣不同。我独自逛,倏地,我看见一个高台上站着约五十来岁的一男一女,他们胸前挂着一个打了大X的牌子。他们后面站着叉着腰的两男两女□□。围观的人不多。我定睛一看牌子,写着XX系大□□XXX。这一对男女还是夫妇。在烈日下,他们低着头。在他们稀拉拉的头发里沁出的汗珠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他们满脸的汗珠,一滴滴往脚下滴。没有人骂他们,也没有人向他们吐唾沫。我想给他们抹抹脸上的汗,再给他们水喝,但我不敢。他们背后的□□怒视着,目无表情。他们都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毫不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反而像大庙前的风、雨、雷、电四神,既冷酷又狰狞,煞气腾腾。我不忍多看一眼,这样的示众叫我难过,叫我心疼,叫我叹息。 我一人离开北京大学,默默骑行车穿过人群。这人群听说是不请自来的领袖的客人。 自行车不知不觉把我送到了团中央。这里也和北京大学一样,人涛涌涌。我真的无心看大字报,快步遛了一圈。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堆人,个个都仰头望着大楼的二楼露台,就像看露天电影一样。只见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用他低沉又富磁性的声音吼叫:“把XXX揪出来!”原来是批斗团中央的‘三胡’领导人。被揪斗的人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他们被几个年轻人扭着胳膊‘坐飞机’,表情极之痛苦。我不想看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便匆匆离开团中央。我心想,这些人为什么那样仇恨自已的上司?难道有血海深仇?不得而知。 我穿街走巷,到处都是人。不知怎地,无轨电车上的乘客,个个把头都伸出窗外凝神向前望,脖子拉的好长,像鸭子一样。我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只见有一堆人,隐隐约约有像我穿着旧军服的学生。他们挥着牛皮带正在抽打一位老人,那老人在人行道上直打滚。场面令人发指,令人惊栗。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叫停,就像看足球赛般入神,由于没有入球也就没有欢叫或叹息声。我不想打听为什么老人被打,也不想叫警察,惟有继续走。我没有任何感觉和感想,惟有一步一声叹,十步一声惊。 一到家我便赶紧洗刷一身的臭汗。没多久,苗苗失魂失魄地也回来了。她气喘吁吁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胡同口看见几个□□押着三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老妇人,说是逃亡地主。他们背着破烂不堪的包袱,还有一个黑锅。他们遍体鳞伤,一身都是血。围观的人真多,但没人说话。我看了真害怕便匆匆往家跑,还是家里最安全。”她定了定神,又说:“警察叔叔都到那去了?打人是犯法的呀。”姥姥用她不断 颤抖的手抚摸苗苗的脸,嘱她快洗澡。 舅妈和阿姨回来说:“在公共汽车里,几个男女□□手持剪刀,看见谁的头发长就剪,看见谁的裤管小就绞。吓的我们魂不附体,差点东南西北都搞不清了。” 豆豆听了魂飞魄散,她不敢步出家门一步。 傍晚,天气闷热。一家正吃晚饭,?然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和吆喝声,姥姥手中的筷子应声掉到桌子下。我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因为绝少有人这样敲门的。 邵阿姨去开门,只听到喧哗的声浪和街道几位妇女朝饭厅走来。为首的是叫张二婶的,还有位叫凤姐的,挺风骚,其他的是少见的大娘和大婶。 我前面说过,张二婶同姥姥说话,言语特别甜。十几年过去了,她也老了而且老的特别怪。我感到她特像电影‘刘三姐’里的财主管家叫莫进财的。她不像老妇人倒像个小老头。她脸上的皱纹就像核桃皮样纹路扭曲,分不清是横的还是竖的。不知是她愈老愈缩还是我愈长愈高,觉得她又矮,又干,又瘦。她那缺了的门牙始终没有镶,因此讲话嘶嘶漏风。那位叫凤姐的,听说童年时被卖到窑子里,很凄惨。解放后和一个工人结婚。她们的出身都很坎坷,是典型的城市贫民。 张二婶一帮人在饭厅门外贼头贼脑,瞄了又瞄,望了又望,接着,板着脸嘶嘶说:“今夜每户出一个人守胡同。有XX省的□□份子叫李贵子的窜到北京来了。要提高警惕,不忘阶级斗争!”说完转身就走。 “这事不能在门口说?干啥非得闯进来!”邵阿姨怏怏说。 “她们是来调查研究的,看看我们家的虚实,因为她们没有机会进我们家门。”豆豆心不在焉说。 叔叔在家门口守夜,未到午夜,守夜的人都回家睡大觉去了。 “守什么夜?那个李贵子额头上又没有贴标签。是瘦?是胖?是矮?是高?……,全不知道。守夜的全是浑球!”叔叔接着说:“有位好心的街坊偷偷叫我们小心自家的门户,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正虎视眈眈我们呢。” 自此以后,姥姥忧心忡忡,要夹一根菜都夹不了。我们似有第六感,好像觉得有股见不到的幽灵在我们周围徘徊而陷入魔鬼的囹圄之中。它将随时随地敲开我们幽静的院子,袭卷我们温馨的家。惟有舅舅坦然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夜,很静谧,静的一片树叶掉下来,一滴水珠滴下来都听得到。天没有一丝微风,只有柔和的月光把院子照的通明。在静谧,恓惶的夜里,会突然传来凶悍的吆喝声,接着是捽不及防的一阵阵惨叫声。邵阿姨说是一帮□□抄了邻家。□□指控这家老年夫妇是逃亡地主。姥姥认识这老年夫妇,我也记得小时候他们逗过我。 姥姥没有听过这样的凶煞声和惨叫声,她不断哆嗦,久久不能入眠。舅妈,阿姨,邵阿姨一直陪伴她,但她依旧不能入睡,恐惧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最后,豆豆睡外侧,苗苗睡内侧,她俩搂着姥姥,在酷热的夜晚,姥姥有了安全感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日日夜夜惶恐不安的日子里,挂在姥姥脸上红润的笑容消失了。她面颊深陷,目光无神,表情木讷还不时咳嗽。她躺在床上不时喃喃自语。她说:“姥爷正向她招手。”又说:“有很多小鬼在她身旁转,摧她该上路了。”我们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但她总是这样子。我们知道,姥姥受不了刺激,她的精神己接近崩溃。 从学校回来,我惊栗,家门前为什么围了大群人?我愣愣怔怔一看,门前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署名是革命居民。我没细看便匆匆进家门。邵阿姨,豆豆和苗苗嘱我别和姥姥说。 舅舅,舅妈,叔叔和阿姨下班回来大为警骇。叔叔脱口而说:“操他娘的,这些乌?王八养的想干什么?!” 大字报写着:一家五口人(他们把叔叔,阿姨,邵阿姨,苗苗剔除掉)住十五间房(不知怎样算的),革命居民三代人住一间房,这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必须澈底砸烂! 唉,这院子是我们老祖买的,是我们家的祖业,管你们啥事?谁叫你们老祖不置业? 又一大字报写着:困难时期我们一口窝窝头都吃不上,你们却天天大米白面。孰可忍孰不可忍?! 唉,我们没走后门,没偷没抢,我们是用侨汇证买的,管你们啥事?你们应当找有关部门。 又一大字报写着:你们和北京市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必须斗倒、斗垮、斗臭! 唉,爷爷和父亲是香港中华总商会及香港厂商会的早期会员,他们是统战对象呀。他们每次回北京,市委的有关人员会见见他们。这怎么说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又一大字报写的更耸人听闻:资产阶级臭小姐豆豆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经常偷听敌台,是潜伏的间谍。必须对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 唉,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有什么奇怪?说豆豆偷听敌台和间谍纯属误会。因为豆豆喜欢招摇过市,她拿着日本小半导体收音机,把天线拉的老长,紧贴耳朵站在大门口听扩播。当时小半导体收音机很稀罕,就这样她被误解偷听敌台和当间谍。实际上她当时是初中生。 其他大字报不说了,但有条极可怕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什么说它极可怕呢?因为革命居民认定你是牛鬼蛇神,你能说什么呢? 一家在惊惊吓吓之中。革命居民将采取什么革命行动呢?叫人扑朔迷离。舅舅,舅妈很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等事?他们问叔叔,阿姨,他们也不解。还是邵阿姨明白,她早感觉到了有几个革命居民,无缘无故仇视我们。舅舅一片茫然说:“我们和他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呀。”舅舅还是不明白,阶级仇恨是不管前世后世的。总之,你好日子过够了该过过苦日子,我苦日子过够了就该过过好日子,如此简单。 夜深人静,我辗转不能入眠,不时听到姥姥咳嗽和呻吟声及豆豆和苗苗的安真漫长,渡日如年。我早早起床,姥姥仍躺在床上。只见她闭着双目呼着轻微鼾声抚声。夜,她完全变了。她脸色焦悴,白发苍苍,但依旧很慈祥。 (7) 上午,一家都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我们不知道在我们院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静静的胡同倏然传出一阵阵的语录歌,语录口号声:‘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我听到这声音就毛骨悚然。接着就是彭!彭!彭!既重又杂乱的敲门声。一家惊慌失措,革命居民终于对我们采取革命行动了。 邵阿姨战战兢兢开门,只见张二婶和骚凤姐以及几个街道积极份子领着五男五女的□□闯到我们院子里。他们都是中学生,但我们都不认得,不知是那间学校的。 我们一家人都在北房,叔叔叉着腰站在北房大厅门口,大有一夫当勇,万夫莫开的姿态。 张二婶用她那漏风的嘶嘶声,不断叫嚷:“造反有理,……”而□□不断朗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张二婶又一挥手,吼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她示意□□冲上去,动手抄家。 叔叔励声说:“你们私闯民居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宪法里有那一条,那一节,那一段写着可以私闯民居?” □□都是中学生,他们都被宪法搞糊涂了,因此犹疑起来。后来叔叔说,他知道中国有个宪法,过去还学习过,但早忘掉了。当时不过灵机一动把它抬出来。 叔叔又像电影‘列宁在十月’的列宁那样,慷慨激昂,振振有词说:“你们拿出公安局的文件,写明来抄我们家的,那我就让你们来抄,否则……” 正在僵持之下,舅妈和阿姨跑来对叔叔说:“姥姥不行了。”叔叔转身进房里看姥姥,他对舅舅说:“大哥,你们守着姥姥,我去王爷爷家一趟。”他临走时对张二婶和□□吼道:“如果出了人命找你们算账!” 我们围着姥姥惊心动魄,如惊弓之鸟。 豆豆向院里张望,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声便只身冲到西厢房里。原来她一看,院子里怎么只剩一个瘦小个儿的女□□?她怀疑其他四个女□□闯进西厢房了。推门一看,四个女□□在她们房里脱光了旧军服,正在慌乱地套她们的丝袜,和戴她们的胸围。豆豆一声嚷:“偷东西!” 便和她们扭打起来。可怜豆豆怎么斗得过这四个野女孩。她们摁着豆豆的头,猛打,猛踢,猛揪,同时把她的长发和裙子乱剪,乱铰。豆豆满脸是血,晕晕糊糊跑了出来。看热闹的居民和其他□□无不哗然,豆豆的头发怎么长长短短乱的像鸡毛帚子?她的裙子怎么像夏威夷人跳的草裙舞裙子?而那四个女□□,胸部突兀,个个像旧苏联电影里高唱丰收之歌的大胸脯农村妇女。不过,人家的是又圆又能恍动 胸脯,是真实的,但那四个女□□的大胸脯是不真实的,硬捧捧毫无弹性还左右不对称,一高一低,非常碍眼。也许太忙乱了,她们扣子都没扣上,还露出舅妈和豆豆的的确凉衬衣,其中一个还穿上豆豆的半高跟鞋,不伦不类,样子真滑稽。 豆豆和女□□在院子里又扭打起来。一个男□□叉着豆豆的脖子,其他的拳脚并用乱打乱踢。我和舅舅看了吓了一跳,即刻冲了过去。一个男□□一脚飞起踢中舅舅腹部,他的眼镜飞掉了。他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徐徐蹲下。我还没走到豆豆跟前,一个大个儿□□把我搂腰紧紧抱住。几个人左右开弓打的我晕头转向,两耳嗡嗡响。豆豆仍被围攻,最后她像跳芭蕾舞的白毛女转个圈倒下。 “为什么打人?!”邵阿姨大吼,这声音震天动地,站在胡同口都听得到。□□们愕住了。邵阿姨,阿姨和苗苗把豆豆抬回北房,我和舅妈扶着舅舅也回北房。舅舅腹部一直痛,我感到脸火辣辣并且口鼻直淌血。可怜豆豆躺在邵阿姨床上动弹不得,满脸是血,脸庞顿时大了很多。 叔叔从王爷爷家借了三轮平板车,匆匆跑进北房。他看见伤势累累的豆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叔叔踩车,我和舅舅左右护着躺在平板车上的姥姥去医院。 后来听说,我们刚走,王爷爷和小顺子来了,但那四个女□□早已遛了。王爷爷一进门,张二婶那嘶嘶的声音戛然而止,并躲闪着王爷爷的视线。你道为什么?六零年困难时期,张二婶在粮店曾偷粮食被王爷爷逮个正着。考虑到她出身贫苦,孩子多,教育教育算了,不要上纲上线送到派出所。由于这污点,她特怕王爷爷。小顺子今天上中班,有空也来了。 “他们都是好人呐!你们胡搞什么?”王爷爷大声嚷。 几个□□听了都愣住了,再说,张二婶收了口又有几位街坊呼应王爷爷的话,他们内心就胆怯了,那小个儿女□□顿时吓哭了。毕竟他们也是人,是没成熟的中学生。 小顺子一身腿了色的蓝工作服,胳膊上也有红袖标。他身材魁梧,很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从容走到大个儿□□跟前,拍拍他的胳膊,含笑问:“是第几司令部的?”没人吱声。他又说:“我是产业工人!”,指指胳膊上的红袖标,又说:“我是首都工人造反司令部的核心成员,是司令部的勤务员!”□□们敬佩李玉和,眼前就是李玉和,他们那敢和李玉和过不去。 张二婶一看不对劲,不声不响遛了,几个积极份子也遛了,看热闹的街坊也散了,惟有几个□□傻站着不知所措。 “孩子,回家吧!你娘正等着你们开饭呢。”王爷爷话音一落,几个□□一拥而散。 我们平板车顺利到了医院。我看见一位身穿白大挂的中年大夫便急忙拉他过来。他翻了翻姥姥的眼皮急叫抬到急救室。我们抬姥姥时,发现她失禁了。 我们仨坐在急诊室门口。舅舅肚子隐隐作痛,我的两耳嗡嗡响,面颊发张,叔叔脸上青筋鼓张着。我们没有说话,早已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我们挂住家里,但不能走开。我们希望出现奇迹,姥姥平安无事。 过了一个小时,急救室医生告诉我们,用尽了一切辨法,包括电击都不行,还魂无术。死因不明,估计是心脏问题。 姥姥躺在手术台上。半睁眼,脸色惨白,面颊深陷,白发苍苍,但依旧很慈祥。 “妈呀,妈呀!您死的真冤呀!死的真冤枉啊!”舅舅一脸凄惨,泪如雨下。 “姥姥,姥姥!您睁开眼瞧瞧我呀,瞧瞧我呀!”我趴在姥姥身上,嚎啕大哭推姥姥,但她没有反应。 “姥姥,我还没报答您的恩德,您却走了!走的不明不白,向谁申冤呀?”叔叔怆然泪下吼叫。 医生要我们取下姥姥身上的贵重物品,因为即刻需送到太平间。姥姥除了手中的玉镯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以沉重又悲恸的心情踩着三轮平板车,同时又心如火燎惦挂家里。但到家门口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一家知道姥姥去世的恶噩,伤心欲绝,惊天动地,哭声凄凄惨惨。豆豆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她的泪水犹如泉水直往颜面淌。 “大哥,大嫂,他们还会来的。趁这时间,赶紧把要转移的物品转移到安全地方。”叔叔说。 舅妈表示,她和阿姨早把该转移的藏在阿姨小房里了。 其实,家里并没有什么金银首饰,那时不兴这些,舅妈也不喜欢。有些首饰是舅舅和舅妈结婚时姥爷和姥姥送的,有些还是舅妈娘家给的。我感到应该转移的是家中收藏的名人字画,琳琅满目的古玩瓷器和鼻烟壶。姥姥曾说,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可是我们能把传家宝转移到那里?眼下神仙都做不到,惟有听天由命了。 舅舅心情沉重,噙着泪花说:“玉山,如果他们又来了,我恳求你千万别和他们斗。姥姥冤魂未散,豆豆被打的不成样子,算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家平安就行了。你要记住,再造成伤亡是不值的。” 下午两点钟,一家正当极之哀恸又惶惶不安时,一股强烈的语录歌又开到我们院子里。‘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既整齐又响亮。这次来了五十来人的□□,有男有女,身强体壮,精神抖擞。个个手中持‘□□’整整齐齐在大院里列队。如果他们配备□□冲锋枪,大可开到中苏边境对付叛逆的苏修,但他们现在对付的是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并且,大都是妇孺。为首的是白白胖胖的,不像中学生,压根,我们就不知他们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张二婶和骚凤姐在这队伍中不停穿梭。 我们看见这样多的□□吓都目瞪口呆,浑身直颤,两眼滞呆。我们不作他想,让红色风暴席卷我们吧,让革命的铁拳砸烂我们吧。 舅舅叫舅妈守护豆豆,苗苗也跟着去了。叔叔和上午一样站在北房大厅门口。 为首的胖子瞟了一眼叔叔,蔑视地冷笑。 叔叔疾言励色说:“你们没有权抄我们家!” 胖子昂首高傲说:“我们响应号召来破四旧!来造反!” “我们家没有四旧!” “没有?满屋都是四旧!就连这房子也是四旧!给我滚开!” 叔叔和上午一样又把宪法抬了出来,可是这次不灵了。 胖子冷笑了一阵,咧着嘴大吼:“宪法?最高指示就是宪法!” 叔叔依旧?巍然不动。这时张二婶在胖子耳边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胖子旋即仰头狂笑,把‘□□’在天空中晃了又晃。他冷漠地张开血盆大口,指着叔叔咆哮:“一个贫农出身的党员,转业军人竟成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卫道士!你是个背叛了自身阶级的无耻叛徒!无产阶级的伟大洪流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叔叔七窍生烟,浑身抖动,紧捏拳头。舅舅听了胖子的话早已吓的魂不附体,他感到字字够份量,句句如炸弹。他拉开叔叔,战战兢兢,既无奈又痛苦,颤抖说:“我们欢迎革命小将破四旧,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 胖子咋咋呼呼挥动‘□□’,斥道:“把不是这家的人拉走!” 十几二十个男女□□冲向叔叔,阿姨,邵阿姨,又拉,又推,又搡。叔叔和阿姨反抗,和他们扭打起来。尽管叔叔孔武有力,怎么斗得过这样多人?况且他们手中有皮带,有木棍。只听邵阿姨大吼一声:“我是三代贫农,你们敢对我怎样?!”话音刚落,几个拳头就往她身上砸,顿时她被打翻在地。叔叔和阿姨要救她,但几根木棍往他们身上乱劈乱打。阿姨头晕目眩也倒在地上,叔叔头破血流满脸。邵阿姨挣扎着,一个女红□□对她肚子狠狠给一脚,还大声嚷:“该死的狗奴才!”我和舅舅目睹这一切,令人发指,全身都瘫了。 叔叔,阿姨,邵阿姨被关进小房里。胖子一声令下,所有□□分别冲向各房。他们手持带铜扣的皮带不断挥舞,只见墙上的字画纷纷被扫的七零八落。他们怀着仇恨把大木柜,明式家俱砸的彭,彭响,断的断,裂的裂。两个放古玩瓷器和鼻烟壶的酸技柜玻璃被砸碎了。他们要推倒大柜,舅舅叫喊:“小将们,那是珍贵文物。”话音刚落,我和舅舅己被打翻在地。我护着舅舅,顿时背脊感到火辣辣。他们抽了我几鞭并叫骂:“狗崽子!”。两大柜被推倒,轰一声响,接着发出叮叮当当声。康熙皇帝破碎了,慈禧太后砸烂了,所有清朝皇帝没了,玉的、玛瑙的、料的、瓷的、象牙的、内画的等鼻烟壶在地板上毫无秩序滚动。他们不时把鼻烟壶塞进自已的胯包。 我扶着舅舅到隔壁邵阿姨房。舅妈和苗苗用自已的身体一直护着不能动弹的豆豆,她们浑身哆嗦着。她俩都鼻青眼肿,头发零乱。我和舅舅也爬到床上,五个人卷缩在一起。 歇斯底里的狂笑,狂叫声和杂乱无章的彭,彭声历时近两小时。 派出所李所长和王爷爷来了,他们和胖子好言好语说着。过后,胖子一个口令,全体□□在院里列队。他们勒令:北房和西厢房封住。只留叔叔的小房和饭厅给我们暂用。他们发挥的淋漓尽致,以无敌的姿态昂然扬长而去,而我们却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邵阿姨疼痛的不断呻吟,王爷爷推着三轮平板和叔叔,我一起把邵阿姨送到医院。医生说,没生命危险但要留医。我们急招邵阿姨的儿子和媳妇来北京。邵阿姨在医院住了五天,便由儿子和媳妇接回沧州。除豆豆外我们全家都到车站送她。我们除在经济上资助她外,别无他法。以后接邵阿姨儿子来信说,她的健康每况愈下。直到我上山下乡时接豆豆来信说,邵阿姨去世了。我一直感到邵阿姨的命真苦。她第一个丈夫因缺医少药去世了,第二个丈夫又被日本兵打死了,现在她又很无辜被摧残而黯然去世。我不时像怀念姥姥一样怀念她。 (8) 抄家才过三天。傍晚,张二婶又率领一帮人开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用她那嘶嘶的口吻,扳着脸说道:“勒令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臭小姐豆豆,每天上午六点扫胡同一个小时,八点钟到XX地请罪。下午五点也要请罪!”说完转身就走。 舅妈和阿姨一听这勒令就放声大哭,泪水滂沱。她们嗫嚅说:“孩子有什么罪?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舅舅低头抽泣不语,我却呆若木鸡。苗苗饮泣说:“姊姊,我替你扫吧。”叔叔破口大骂这些狗日的婆娘。 “最恐怖,最暴力,最血腥,最疯狂的事我们都经历过了,体验过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可怕?他们要辱躏我们,把我们置于死地,本姑娘绝对不怕,我将泰然处之。别难过,别生气,明天一早就去扫胡同,扫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个够!” 豆豆言一出,惊动四座。她的声音真有摄人心魄的魅力。舅妈收了哭声,她瞧着豆豆,真没想到这女儿这样倔强。 一早,豆豆穿上阿姨的工作服,手戴劳工手套。阿姨用围巾围她的头,舅妈给她戴口罩。她们不想让人看见她那长短不一如疯子的头发,更不想让人看到她那像熊猫般的眼睛和犹如猪样的嘴。但豆豆把口罩扯下,说憋的很。她扬言,如果谁想看她,她将让他看个够。 七点过后,豆豆回来了。她说:“扫胡同的共九人,都是老头和老太太。有个老头很像袁世凯,说是袁世凯的孙子。有的老头听说是在傅作义部队当过兵,其他的都是资本家和地主。”豆豆又说:“我正在扫街时,一位上早班的女工走到我跟前说,姑娘,歇歇吧,没人看见的。她用手帕给我抹汗,我只能报于微笑。”其实,这时候的豆豆,笑和不笑,表情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一天过了又一天,才不过三天,舅妈拿着一顶草帽回来。她没开口,阿姨却愠愠说:“厂里造反派勒令,任何被抄家的人必须到菜地劳动。”阿姨倒没被叫去劳动。这样无奇不有的决定,令人惊异。可以肯定,宪法里一定没有这一条。我们怅然,缄默不语。真是祸不单行,一波未息又一波。也许豆豆安之若素的精神感染了舅妈,她显得坦然并不惊讶。她说:“劳动不可怕的,趁这机会松弛神经,不知有多好。” 又过了三天,总是傍晚时刻,张二婶和骚凤姐率一帮人又杀到。她以冷漠的表情,张着嘶嘶的嘴就说:“勒令你们把屋契上缴,不得违抗!”说完就走。 屋契?它在那里?我们从来未关心过它,收拾姥姥房时就没见过。这个由老祖留下的陈年文件还存在吗?我们面面相觑。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一定在北房,可是北房封了,怎辨?豆豆勇敢地承担寻找屋契的重任。她将率领我和苗苗找李所长,恳求开北房,探索屋契。 李所长是位正直的人。他透露,我们家原属保护对象,统战部,侨委有指示。但是现在主理人都被打倒了,自身都难保,怎么保护你们呢?他很不满表示,来抄家的那些□□未和他们商议,也不知那来的,说来就来了,说抄就抄了。听说,是居民委员会主任何大妈的儿子弄来的。 我们和李所长到居民委员会要求开北房找屋契,没想到出乎意料的顺利,连李所长都感到惊讶。就在这时候,我们才见到何大妈的真面目。我们鲜有和她交往,闻其名而不知其人。她那小三角眼铺在她那又扁平又黑又黄的脸庞上真有股煞气。苗苗说:“看见她那模样怪害怕的。” 李所长开北房,张二婶和骚凤姐监视。整个北房狼藉满地,一片零乱,惟有我们仨贴的萧像画依旧高高在上,令我们悲不自胜。 我们翻箱倒柜,找了又找就是没有房契的影子。我们更怀疑它的存在,内心恍惚。张二婶和骚凤姐却像没了爷爷和奶奶似的心急如焚。 我们仨席地而坐,低头缄默,挺累人的。豆豆突然说:“姥姥说过,怕虫咬的旧东西最好放在樟木箱里。”我们仨立即行动翻大樟木箱,翻来复去,眼前射出一道光,己旧的发黄的屋契在闪闪发亮哟,终于找到了。张二婶和骚凤姐高兴的边扭秧歌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在豆豆的率领下,我们仨排队上缴屋契。世界真奇怪,天下竟有排队上缴屋契这等事,我就知道排队买豆制品和萧像画。排队的人都是年老的男男女女,个个忧心忡忡,一脸沮丧。而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沮丧,当然也不会兴高采烈。我们只盼望赶紧把手中的旧文件脱手,少一件事就少一个麻烦和负担,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要了。豆豆说的好,她说:“奶奶没了,传家宝没了,没有任何东西再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豆豆每天扫胡同和请罪,舅妈在菜地里劳动,这一星期没有什么意外,算是风平浪静。 又是一天傍晚,张二婶又率一帮人杀到。她为虎作伥,嘶嘶嚷道:“这房子现在是公家的房子。勒令你们这两天搬出!” 搬出?搬到那里?我们惊骇。我们原来以为只是分我们的房而己。事实上,很多被抄家的或政治上不好的但没被抄家的人家,房子都被分了。舅舅本来打算过一段时间要回西厢房,但没想到却要我们搬出。实际上是把我们撵走,扫地出门。 张二婶又说:“横街XX号有两间空房给你们(指舅舅),上街X号有间空房给你(指叔叔)。”叔叔一听,猛地拍桌子,尘土飞扬,声极响,震极烈。他伸出有力的手掌要揪那又瘦又干的张二婶,吓的这帮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而我们则使劲地拉住叔叔。张二婶脸色发青,惊惊颤颤,嘶嘶说:“你……你的问题我们再研究研究。”她又指着舅舅说:“你们一定要搬出!” 左一个勒令,右一个勒令早把我们勒令的心力交瘁了。我们感到好像不是生活在人间而是生活在地狱。别无他法,惟有按照勒令搬出,但张二婶她们却不敢再滋扰,勒令叔叔了。 幸得王爷爷和小顺子想法借了些床板,大家一起动手,把在大杂院里每间不足十平米的土房,打扫干净,糊好窗户纸。 这两间房根本不够我们住。幸好舅舅在他单位有一小间单人房,这房是给高级研究人员中午休息或者工作太晚留宿用的。舅舅和舅妈先搬到那里住,而我和豆豆暂住在这土房里。 舅舅是有真材实学的高级资识份子,同时人缘又好。单位答应,再过个多月便分配给他两房一书房的单元房。这些房本来是给高级研究人员盖的,由于接待过外地串连的学生,能破的都破了,能裂的都裂了,能堵的都堵了。修葺好后,我和豆豆将一起搬过去。 一天,苗苗来到大杂院我们住处。苗苗说:“一早把北房,西厢房,饭厅的所有东西搬走了,说是抄家物资要集中管理,还开了个清单。我看见姥姥的躺椅真难受。”以后舅舅,舅妈知道后说:“什么都没了,要个清单干什么?” 又过了些日子,苗苗气哼哼说:“房子全给分了。北房何大娘一家占用,她的三个儿子大牛,二牛,小牛和闺女牛儿各占一间。原来抄家时的头头,那个白胖子是她的女婿。西厢房由张二婶占用,而饭厅给了骚凤姐。”其实我们早预料到这是必然结果。自此以后,豆豆没人管她,积极份子还对她说,不用扫胡同了也不用请罪了。 一天下午,苗苗静悄悄,鬼鬼祟祟跑来,她说有兴奋,激动人心的消息。在忧虑重重,坏消息接踵而来的日子里能听到好消息是很难得的。 “今天一早,爸爸推车准备上班,二牛从大门口匆匆进来撞了爸爸的车,他不说声道歉反而凶神恶煞骂人。爸爸把车靠好,他又指指点点骂粗口。爸爸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运足了气,一拳打在二牛脸庞上。二牛长的和他老娘一样,黑肥肥的,他竟受不住爸爸的一拳,倒在地上打了滚。和张二婶这婆娘一样,他立马少了两个门牙。嘻嘻,真好玩。” “干吗不再给他一脚呢?”我惋惜说。 “那时何大妈叉着腰站在北房大门口,小牛和牛儿不敢走过来。如果大牛和白胖子在的话,爸爸可要吃亏了。嘻嘻,还有更好笑的呢。嘻嘻……” “快说呀,别只顾笑!”豆豆摧着说。 “嘻嘻,张二婶这婆娘从西厢房走出来,她指着爸爸嘶嘶嚷,‘你造反了?现在是什么世道?’嘻嘻,她的动作真滑稽。如果爸爸也给她一拳,她的骨架子准散满院子。嘻嘻……”苗苗笑的趴到床上,急的我们直跺脚。“妈妈从小房间出来,二话不说对着张二婶这婆娘左右开弓,辟辟拍拍不知扇了多少下。嘻嘻……”苗苗捂着肚子,“她,她像姊姊那样转了个圈倒在地上,但没姊姊倒的好看,因为她的身材太瘪了。嘻嘻……” “死丫头,竟敢把本姑娘和臭婆娘来比!”豆豆双手拧着苗苗的脸颊,咬牙切齿说。 “放手,放手,疼死了!” “别闹了!结果怎能?” “这时惊动了街坊。我们一大帮人都被拉到派出所去了。” 苗苗娓娓细说。 在派出所里,李所长念了一段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又念了一段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语录。 李所长说:“坏人打坏人,由他。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两个少一双。”又说:“坏人打好人,不该。坏人怎么可以打好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值得留意。”又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无产阶级专政嘛,理应如此。”又说:“好人打好人,误会。就是缺乏沟通的意思。”他望了望爸爸和二牛,又说: “你们都是贫农出身,又是转业军人,还是党员,是阶级兄弟呀,怎么打起来了?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吗?”他又望望妈妈和张二婶,又说:“你们都是贫苦出身。你(指妈妈)是工人阶级一份子,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你们应该发扬阶级友爱。好了,你们全是误会,以后要多沟通。不要你们写检讨,写材料,到此为止。但我必须强调,谁再打谁,矛盾将转化!按敌我矛盾处理!” “她扇我扇的两眼冒星星,现在还火辣辣的。”张二婶哭诉着说。 “我说是误会嘛,你别让她扇不就没事了。”李所长又对妈妈说:“你别再扇人,好不好?” “不行!我两个门牙给他打掉了!”二牛气呼呼说。 “你有公费医疗,到医院镶就是了。” “不行!我要他赔偿!” “赔?赔什么?公费医疗不就是国家赔了。”李所长不耐烦又说:“好了,好了。我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医院,更不是镶牙的,这些我们是外行。我的事多着呢,光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还做不做其他事?我要关注的是敌我矛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一个星期天,我们仨到舅舅那里。我们把叔叔揍二牛和阿姨扇张二婶的事告诉他们,我们想,舅舅和舅妈一定会和我们一样非常兴奋也很过瘾。恰恰相反,舅舅和舅妈沉默不语。舅舅说:“叔叔和阿姨做了错事,而且是特大的错事。” 我们惆怅,内心惶然不安。 (9) 自此以后,见过叔叔和阿姨一次,苗苗来过三次。我和豆豆很惊异,为什么不见苗苗来了。我想找她,豆豆不同意,她怕引来更多的麻烦。有一天在街上看见苗苗,我追过去,蓦地,她在我眼前倏尔而逝,这更令我们扑朔迷离。 天凉了。我和豆豆在斗大的土房里相濡以沫。她负责打扫,做饭,我负责洗衣物和购物,买菜。不过豆豆经常被叫去义务劳动做馒头,那是外地串连学生的口粮。 星期天,我和豆豆到舅舅那里。 “以后你们别见叔叔他们!阿姨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舅妈又瘦又黑的脸色沉峻,嗔说。我们惊讶,到底怎么了?“阿姨写了很长的大字报,控诉我们一家腐蚀他们,是糖衣炮弹。还说,我们一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庭,在香港的亲人和美帝国主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到这里,舅妈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哑了。“车间里开了个针对我的阶级斗争控诉会。阿姨还发言控诉我,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一阵阵打倒我的口号声好像过会儿就要把我毙了。主持人还说,‘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在我们车间的反应,所有人都上了一堂深刻的阶级教育课。’” 舅舅一直沉思着,他觉得这里有蹊跷。他说:“为什么大字报不是阿姨的笔迹?控诉会上,为什么阿姨不是自告奋勇,而是被拉上去?为什么全文都是主持人代读的?”舅舅戚然又说:“阿姨是被逼迫的。” 舅妈对舅舅这论断很恼火,她认为,不管有没有人逼迫阿姨,她都不该这样做。 我们觉得这是人为制造的悲剧,也是社会的灾难,这悲剧和灾难何止我们一家。令人欷歔。 豆豆下午被叫去义务劳动,我做好了饭菜等豆豆回来。七点钟了仍不见她的影子,心急的如坐针毯。冷风从窗缝,门缝嗖嗖吹进屋里,阴森刺骨,饭菜都冰凉了。我凝视窗外思忖着,姊姊呀,你怎么还不回来?在昏昏暗暗的土房里,一个人感到分外孤独,分外凄切。这时,我格外思念姥姥,想念远在香港的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我感到很凄凉,我哭了,哭的很悲惨。倏地,我想,为什么不去叔叔那里看个究竟呢?横心一竖,走出房门。 胡同很静,没有行人,只见黄色暗暗的街灯随风粼粼闪闪。冰冷的风直往我颈脖子灌,我耸起衣领,浑身瑟瑟,踽踽而行。走到我们家四合院门口,大门敞开着,我怯懦窥探院内的动静,逡巡走过。我忐忑不安一步步向前走,旋即,掉头彳亍而行。走近大门口,稍停,四处张望一下,乍然一阵怔忡,低头疾步走进。绕过壁屏,只见院子一片狼藉,杂乱不堪,北房,西厢房,饭厅及小房灯都亮着。我走近小房轻声叫:“苗苗。”门一开,我像做贼一样侧身钻进房里。房里弥漫浓重的中药味。 “毛毛,很对不起舅妈,请你转告她,我是被逼的。请原谅我。”阿姨在床上半躺着,泣不成声。 原来自发生那件事以后,他们搞了黑材料到厂里。黑材料里无中生有捏造了很多耸人听闻的谎言。造反派为搞生动的阶级教育课拿阿姨和舅妈开刀。他们给阿姨辨‘学习班’,不准回家。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软硬兼施,采用疲劳战术,进行阶级教育。他们逼迫阿姨必须划清界限并揭发舅妈和我们一家如何腐蚀她。阿姨被搞的神志不清,死去活来。他们还威胁说,如果不划清界限,予盾将转化。要为自已丈夫的党籍着想,要为自已女儿前途着想,也要为自已的后半生着想。阿姨曾想跳楼自杀,一死了之。她的精神近乎崩溃了。 “毛毛,我们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们受‘逼、供、信’的。你暂时别再来了,好吗?”叔叔幽幽恹恹说。 我匆匆回住处并对豆豆说了。豆豆一脸无奈说:“没想到会这样。叔叔他们是很无辜的,我们拖累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豆豆叫我买豆制品。在街上,苗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扎着两条辫子的脸容,消瘦、苍白、恍惚不安。我们一起走着。她走进中药店,我在门外等她。过后她说:“还短酸枣仁,石决明和合欢花,待会再到崇文门找。”原来她每三天要给阿姨抓一次药。我们一路走,来到体育场的偏僻处。 甫一坐下,苗苗控制不住情绪,涕泪滂沱,泪水涟涟,不断抽泣,半天说不出话。 “哥,昨晚妈妈见到你,一夜不停哭泣。妈妈得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半夜会惊醒,无缘无故哭喊。” 看着苗苗的样子又听了她的话,我心如刀割,揪心揪肺。 苗苗找我是要告诉我叔叔的情况。叔叔单位里也收到整他的黑材料,领导找过叔叔谈话。领导告诉叔叔,抄家时就收到黑材料,这些材料不可信,销毁了。这次又接到黑材料,几乎把叔叔说成现刑□□分子。单位曾派人到派出所了解,觉得材料不可信,都是捏造的,也销毁了。但这次领导一定要和叔叔谈话。领导对叔叔说:“如果这材料拿出去,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呀!”领导严肃批评叔叔又说:“一个党员最主要就是要有党性,而你恰恰党性不强,阶级观念极之模糊。”领导要叔叔划清和我们的界限,否则,以后再有这等事,领导爱莫能助。单位给了房子,希望叔叔一家尽快离开这是非地。 苗苗抹着眼泪,嗫嚅说:“哥,回去吧,别再找我们了。但我们会永远怀念姥姥,永远记住舅舅,舅妈,姊姊和你。”苗苗站起来又说:“社会不能容忍我们在一起,我们又有什么辨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的小硬干果给我说:“你知道,这是我最喜爱的东西,留给你做纪念吧。” 这干果是苗苗念小学四年级时,化了两毛钱在街上和一位老头买来的。她对姥姥说:“这干果挺光溜的还刻着简单的花卉,真好玩。还有,‘花落何处’四字真神。如果掏空了再配上盖就成了舅烟壶。”姥姥直乐夸她说:“亏你这丫头想的出来。” 我手握小干果凝视苗苗的背影直到她在我视野中消失,我们从此劳燕分飞。我心乱如麻,默默往回走。我真希望一辆车把我撞死就好了,所以红灯刚转黄灯我就过街。一辆拐弯的卡车与我擦身而过,车没撞我反倒被司机臭骂了一顿。回 到住处看见豆豆,我才想起忘了买豆制品。 叔叔一家搬走了,我和豆豆也搬到舅舅单位去了。我们完全在这胡同消失了 (10) 虽然舅舅单位□□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我们生活比较正常,没人滋扰。我的性格变的很沉默,不爱说话,总是悒悒寡欢。如果豆豆不逗我,我可以一天不开口,不笑一声。舅妈在菜地劳动两年多,工厂落实政策,把她调回厂。她以健康理由请长期病假,不再上班了。 六九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到来,我也得上山下乡。记得,当时锣鼓震天,红旗招展,一片口号声,响彻云霄。虽然热烈的气氛令人感动,但我不兴奋,也不感到光荣,我反而感到‘车粼粼,马啸啸’的场面展现在我眼前。豆豆知道我的心思,她念了苏东坡的词给我听,‘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很感激她给我信心,关怀,勇气。豆豆说:“如果需要什么便来信。”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就希望你多来信。” 在农村两年多里,有可歌可泣的故事,也有凄切,悲惨的事。对我来说,最高兴的事是过年回北京探亲,最难过的事是豆豆来信告诉我,邵阿姨逝世了。 由于自身处的地位,我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信念。我不会有慷慨激昂的言论,也不会有对现实不满的言语。 有位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同学,样貌娟好,学习,劳动表现也很好。她很关心我,关心的过了头。我受宠若惊甚至轻飘飘,因为很多同学都很喜欢她。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她说,我比其他同学单纯,可爱。我说,我的政治条件很差又被抄过家,还有海外关系。她说,她不在乎这些,有海外关系更好。她希望以后能像她父母一样留学美国。我对她的确有好感,她是个很有个性且善解意的好女孩。但我不能和她好,因为苗苗的影子无时无刻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我拒绝了她,她很痛苦而我何尝不是?我一定得这样做,长痛不如短痛。以后听说她留学美国了,那是以后的事。 豆豆常给我来信。她说,我走没多久,舅舅也到‘五七干校’去了。她又告诉我,我父母亲一直和有关单位联系,希望尽快把我调回北京。豆豆还说,她己申请出境到香港。 七一年底,有一批同学调回城,我也是其中之一。同学都是被挑选上大学的,而我不是。我不作非分之想,因为这等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因此,并不羡慕。 回到舅妈,豆豆身边感到特别温暖,她们要我放弃分配到付食品店的工作即刻申请出境到香港。 我和豆豆去找派出所李所长。他说,豆豆的单程证快批出了,而我的大慨要一年左右。我和豆豆去看我们家的四合院。大门敞开着,油漆抹落,处处是裂纹,己是个大杂院。壁屏被油漆,并写着‘斗私批修’四个大红字。我们没有勇气往里瞧,以免勾起心酸事。我们去看王爷爷,他前年去世了。小顺了还是和过去一样,没个正经,怪风趣的。 “顺哥,顺嫂恭喜你。”我和豆豆说,“如果知道你们结婚,我们一定参加你们的婚礼。” “我听你们叫我什么哥的,怎么感到特别扭?”顺哥的话惹的我们直乐。 “顺哥,我要到香港去了,毛毛也准备去。” “嘿,像你们如果不去真是傻B!”小顺子话音刚落,顺嫂就使劲拧他。“别拧呀,他们都要去了,当然不是傻B。”小顺子侃侃又说:“你们那院子现在成了斗鸡场。” “你怎知道?”顺嫂反问。 “我到那院子看过几次热闹,还起哄呢。不是这家斗那家,就是那家斗这家,自家也在窝里斗。嘿嘿,大牛斗白胖子就像重量级的黑人拳王和白人拳王格斗,电视里看不到的。”小顺子润润嗓门,叹了一声:“虽然电视没什么节目,但是我那辈子才会拥有一部电视机呢?” “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旧表送给顺嫂当结婚礼物也做个记念吧。”豆豆说。 “阿哟,我的娘呀,这可是金表呀!不行!不行!” “如果不收下,我当你的面扔给你看!”豆豆做扔表的姿势说。 “别,别,别扔,你这动作真叫我害怕!”小顺子知道,豆豆说的出是做的到的。“一块上海牌的表要好多工业券呐,我这工人凑到那年那月才能买到一只表呀?”他笑笑又说:“嘿,老婆,这下你可神了。不过这表实在太小,如果你脖子上挂个闹钟更像个样。”顺嫂咬牙切齿又使劲拧他。 (11) 七二年初,豆豆到香港去了,舅舅也从‘五七干校’回来了。年底我也到香港去了。七四年,舅舅和舅妈也移居香港。从此,我们这老北京家庭不仅在那胡同消失了,也在北京市消失了。我一直不解也无法确认,叔叔,阿姨和苗苗算不算我们家里人呢?阿姨是姥姥的干女儿,如果姥姥仍在世的话,一定视他们为我们家的人。 到香港后没多久,我到美国念大学,弟弟,妹妹也都在美国。毕业后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一晃就十几年。弟妇介绍一位香港来的女朋友给我,但我们同居不到两年,不欢而散。弟弟,弟妇,妹妹和妹夫都说我死心眼,性格古怪,这点我不否认。也许是我的遭遇造成的,同时我脑海好像停留在二十几年前的青少年时代。父母年老了,我决定回香港协助父亲,打理家族生意。 中国改革开放后,我们公司和国内公司的来往多了。我离开北京时,我曾发誓不再回去,走的愈远愈好。但现在由于公务需要,我却要全国满天飞。 今天一早,秘书小姐说,方经理来过。方经理就是豆豆,她是公司主管财务的董事经理。不消片刻,听到她声音。她依旧是人未到声先到。 “毛毛,这小包带到上海,到时有位林小姐会到酒店取。”豆豆轻松说。直到现在她依旧叫我的小名,她根本没把我这总经理兼付董事长放在眼里。 “我中午飞到上海,不过签个字,明天一早就回来,时间很紧的。为什么不邮寄或快递?或托他人?” “不行!一定得由你带去。” “如果林小姐不来取,我原包带回来。” 豆豆嘻嘻哈哈,一扭一扭地走了。 晚上九点钟回到酒店,林小姐己在酒店大堂等候多时。她身材高窕,容貌很好,妆扮得体,是江南美女。她毕业于交通大学,是硕士,现在在外资行任职。她说,她准备到美国念博士。我很羡慕林小姐生活于改革开放的年代。她有权选择自已的生活方式,有权根据自已的意愿和兴趣选择喜爱学科而不必受到政治审查,她可以自由地不受任何约束选择自已的工作。我们聊了不少,但夜了,她彬彬有礼告辞。 晚上。舅舅,舅妈,豆豆和她先生也就是我表姐夫来了。豆豆一进门就气鼓鼓把我拉进房里。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不在上海多待几天和林小姐培养感情?”豆豆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给我相亲的。“林小姐年轻漂亮,学历又高,这样好的女孩你都看不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豆豆滔滔不绝说,我只是不言语。我们面面相觑,片刻,她又说:“和姊姊要说实话,我一定会保密。你身体有没有毛病?”豆豆注视着我,我觉得她正是杞人忧天,我健康的很。她又说:“例如,那个,那个……性无能。”这下我可火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这是男人的尊严。豆豆看见我的表情,话一转,又说:“我知道你身体不会有问题,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己。但是你为什么对貌美的女孩没兴趣?难道你准备当和尚?”我瞟她一眼,暗忖,你老公去当和尚吧,你也可以当尼姑。她轻声又说:“你是不是基佬?对异性全无兴趣?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大了。”我不能再听她胡诌下去了,没准她又会说出什么更惊人的话,匆匆走出房。 母亲劝豆豆别管我的事了,还说,这老大难的事,她都费事再管了。 “哈哈,我知道了。”豆豆贴近我笑说:“你是不是还惦挂着苗苗?”我打了个激灵,她怎会这样说? “都是我不好,一直不理阿姨,其实她也是受害者。事隔这么多年,也不知他们怎样了。”舅妈怅然说。 “唉,如果见到苗苗,她一定和我一样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豆豆惘然说。 (12) 北京的九月,秋高气爽。我因公又来到北京。工余,我喜欢一个人逛街 ,怀旧。北京变化真大,但我不会迷路。 我来到前门外。记得姥姥曾带我,豆豆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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