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经典中篇小说之一。这部作品于1864年发表，由主角“地下室人”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全书分为两个章节：第一章节《地下室》是“地下室人”絮絮叨叨的宣言，第二章节《由于潮湿的雪》是主人公以自身现实生活中的案例为第一个部分做的注解。在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盛行的十九世纪60年代，《地下室手记》回击了当时自以为是、自信满满地认为改造环境可以让人变得更好的论调。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九世纪群星灿烂的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是俄国文学的卓越代表。
他生于医生家庭，自幼喜爱文学，遵父愿入大学学工程，但毕业后不久即弃工从文。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思潮影响下，他醉心于空想社会主义，参加了彼得堡进步知识分子组织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革命活动。一八四九至一八五九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沙皇政府逮捕并流放西伯利亚。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走过的是一条极为艰辛、复杂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如果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主要作品有《穷人》（1846）、《白夜》（1848）、《脆弱的心》（1848）、《被侮辱与被损害的》（1861）、《死屋手记》（1861）、《罪与罚》（1866）、《白痴》（1869）、《群魔》（1872）和《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等。

第一章 地下室
第二章 由于湿雪

“地下室”与“地下室人”
一
《地下室手记》首次发
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哥
哥合办的《时世》杂志
1864年第1、2期和第4期，
但这部作品的构思可能始于
1862年末，在陀思妥耶夫
斯基当时写下的笔记中就有
《地下室手记》主人公后来
那段著名独白，即人类生活
不可能建立在“理性基础”之
上。在比《地下室手记》早
一年发表的特写《冬天记的
夏天印象》中，也可以看到
一些与《地下室手记》的叙
述者和主人公相近的观点和
说法。起初，陀思妥耶夫斯
基把《地下室手记》构思为
一部长篇小说，题为《忏悔
录》，在1862年第12期和
1863年第1期的《时世》上
曾发布预告，称即将刊出陀
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新作《
忏悔录》。当《地下室手记
》第一部分在《时世》杂志
发表时，作者仍称其为一部
大型作品的一个部分；但在
发表第二部分时，作者显然
已放弃原先计划，将《地下
室手记》当成一部完整的中
篇小说，作者在这部作品的
结尾写道：“不过，这位奇
谈怪论者的《手记》至此仍
未结束。他没有停下，还在
继续地写。但是我们却认为
，可以在这里打住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
高产作家，他有些作品写得
很快，如长篇小说《赌徒》
的写作仅用了二十六天(当
然这是一种“赌徒式”写作，
为了对付出版商的苛刻合同
，也是在女速记员、作家后
来的妻子安娜·斯尼特金娜
的帮助下写成的），可《地
下室手记》这部译成中文仅
十万余字的中篇，陀思妥耶
夫斯基却写得很苦。写作这
部小说期间，他多次在给哥
哥的信中发出抱怨：“不瞒
你说，我的写作进展不顺。
我突然开始不喜欢这部小说
了。这都是我自己弄的。将
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1864年2月9日）“这部小
说的写作比我设想的要困难
得多。不过，必须将它写好
，我自己需要这
样。”（1864年3月20日）
《地下室手记》的写作“
进展不顺”，是因为写作这
部作品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1859年，结束流放生活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获准返
回彼得堡，他与哥哥合办的
杂志《时代》获得可观收益
，他也以《死屋手记》
（1860-1862）和《被侮辱
的与被损害的》（1861）
两部作品重新享誉文坛。可
在此之后，他的生活和创作
境遇却急转而下。《地下室
手记》第一部分的写作主要
在1864年1-2月间进行，此
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彼得
堡来到莫斯科。因为之前已
与他分居的妻子玛丽娅·德
米特里耶夫娜身染重病，奄
奄一息，《地下室手记》的
部分篇章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妻子的病榻旁构思和写作
的。1864年4月15日，玛丽
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去世，
小说第二部分的写作因此耽
搁，原计划连载该小说的《
时世》杂志1864年第3期刊
出启事，称《地下室手记》
第二部分将延期发表。小说
第二部分后刊于《时世》
1864年第4期，这表明《地
下室手记》的结尾部分是陀
思妥耶夫斯基在安葬妻子的
同时写成的。与此同时，还
有两个因素强化了陀思妥耶
夫斯基写作《地下室手记》
时的紧张情绪：一是与“魔
女”波丽娜·苏斯洛娃的恋情
，苏斯洛娃在与陀思妥耶夫
斯基闹翻后远走巴黎，陀思
妥耶夫斯基在1863年8月曾
追到巴黎与苏斯洛娃相会，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却一直
保持通信，这场既痛苦又热
烈的爱情始终伴随着写作《
地下室手记》时的陀思妥耶
夫斯基；二是书刊审查机构
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造
成的压力，连载《地下室手
记》的《时世》杂志是陀思
妥耶夫斯基兄弟在他们的《
时代》杂志被无故查封后为
了谋生而重新创办的，他们
自然办得小心翼翼，可《地
下室手记》第一部分在刊出
之前仍遭到书刊审查官的粗
暴删改，这无疑会对陀思妥
耶夫斯基的写作心境产生强
烈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本
人以及妻子和哥哥的疾病，
他与苏斯洛娃的病态爱情，
再加上《时世》杂志的负债
经营和书刊审查制度的如影
随形，这些因素就像是一堵
堵厚墙，构成一个逼仄的写
作空间。《地下室手记》写
的是地下室，而写作《地下
室手记》时的陀思妥耶夫斯
基仿佛也置身于社会生活和
个人生活的地下室。这部作
品阴暗的场景和压抑的调性
，既是小说的主题和内容的
自然投射，也是作者在写作
这部作品时的“地下室处境”
的真实体现，是作家当时生
活感受和心理体验的外化。
……
在世界文学史的语境中
看待《地下室手记》，人们
普遍承认这部作品所蕴含的
强烈的现代意义。首先，是
这部小说对于人类的存在困
境的先知般的揭示。如今，
人们已越来越多地意识到，
所谓“地下室”处境和“地下
室人”意识，现代人或多或
少都会遭遇到，由环境的压
力而导致的深刻内省和性格
异化，我们后来在卡夫卡的
《变形记》等作品中又反复
目睹，因此，陀思妥耶夫斯
基这部小说及其主人公，也
被视为世界范围内现代主义
文学的先声。从形式上看，
《地下室手记》的叙事方式
，尤其是其中第一部分的叙
事方式，已是地道的意识流
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
一方式的使用要比《尤利西
斯》的作者乔伊

《地下室手记》是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典型特征的作品，在作家的创作过程中具有路标转换意义，与《死屋手记》一起构成托氏“思想小说”创作的开端。
这部俄国版《哈姆雷特》也以其反英雄、反理性直接影响了法国存在主义大师加缪创作《堕落》，被法国作家纪德称作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生涯的顶峰”。

第一章 地下室
一
我是个病人……我是个凶狠的人。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想，我的肝脏有病。但是，我丝毫不懂得我的病情，我确实不知道我有病。我不去治病，也从未去治过病，虽说我是尊重医学和医生的。再说，我还极其迷信，当然，我还没有迷信到不尊重医学的地步（我受过足够的教育能让我不迷信，可我还是迷信）。不，我是因赌气而不愿去治病的。你们也许不愿意了解这一点，我却是明白的。自然，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清楚，我这是在和谁赌气；我也一清二楚，我不去医生们那里决不会使得他们“难堪”；我比谁都清楚，我这样做，只会害自己，而不会殃及他人。但是，如果说我没有去治病，这毕竟是在赌气。肝脏在痛，那么，就让它痛得更厉害些吧！
我早就这样生活了，已有二十来年，如今我四十岁。我从前任过公职，如今却不再任职了。我曾是个凶狠的小官吏。我曾粗暴无礼，并因此感到愉快。要知道，我是不收受贿赂的，也许，单凭这一点，我就该奖励自己。（一句蹩脚的俏皮话，可我却不打算将它抹去。我把这句话写了出来，认为它一定会是非常好笑的；而此刻，我自己也已看出来了，我不过是在卑鄙地炫耀自己——可我偏不将它抹去！）每当有人走近我的办公桌请我开证明时，我就会对他们龇牙咧嘴，而当发现有人因此感到难受时，我便会获得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我几乎每次都能获得这样的快感。大部分来的人都是胆怯的：明摆着嘛，他们都是来求人的。但是，在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中，有一位军官特别使我讨厌。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屈服，还极其可恶地把军刀弄得铿锵作响。就为了这把军刀，我和他斗了一年半。最终，我赢了。他不再弄出铿锵之声了。不过，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的青年时代。但是，先生们，你们知道我的恶毒之处主要是什么吗？全部都在于，最为可恶的一点就在于，我经常地，甚至是在最为愤怒的时刻，也会可耻地意识到，我不仅不恶毒，甚至还是一个凶不起来的人，我不过是在吓唬吓唬麻雀并以此自慰罢了。我满口白沫，但只要给我一个什么洋娃娃，或是给我一杯糖水，我也许就会安静下来，甚至会心软下来。虽说此后我也许会对自己龇牙咧嘴，还会羞愧得好几个月都睡不着觉。这就是我的脾气。
我说我曾是个凶狠的小官吏，我这是在说谎。我因赌气而说谎。我只是在和那些请求者，和那位军官闹着玩儿，事实上，我一直无法凶狠起来。我时刻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许多与凶狠截然对立的成分。我能感到，这些对立的成分正在我的体内蠢动。我知道，这些成分终生在我的体内蠢动，企图冲出我的身体，可是我不放它们出去，不放它们，故意不放它们出去。它们那么可耻地折磨我，弄得我浑身痉挛，它们简直让我厌恶，厌恶透顶！先生们，你们是否觉得，我马上就会在你们面前忏悔什么，就会求你们原谅什么了？……我相信你们觉得是这样……但请你们相信，即便你们觉得是这样，我反正无所谓……
我不仅不能成为凶狠的人，甚至也不能成为任何一种人：无论是凶狠的人还是善良的人，无论是无赖坏蛋还是正人君子，无论是英雄还是昆虫。如今，我在自己的角落里过日子，我用来自我解嘲的是这样一个恶毒的、毫无用处的宽慰：一个聪明人是无法真的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人的，而能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人的只有傻瓜。是啊，十九世纪的聪明人大多数应该是，而且就道德意义而言也必须是个无个性的人；而有个性的人、活动家，则大多是才智有限的人。这是我四十年来的信念。我如今四十岁，要知道，四十岁，这就是整整一辈子啊，要知道，这就是垂暮之年了。过了四十岁再活下去，就是不体面、庸俗和不道德的了！请你们老老实实回答：有谁活过了四十岁？我来告诉你们，只有傻瓜和恶棍才会活过四十岁。我就要这样说，冲着所有的老头儿，冲着所有这些可敬的老头儿，所有这些银发苍苍、散发着香味的老头儿这样说！我要冲着整个世界这样说！我有权这样说，因为我将活到六十岁。我要活到七十岁！我要一直活到八十岁！……等一等！让我喘口气……
先生们，也许，你们以为我是想逗你们发笑吧？你们又错了。我绝对不像你们认为或者你们可能认为的那样，是一个非常开心的人。但是，如果你们已经被这些废话所激怒（而我已经感觉到，你们被激怒了），想要问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我就会回答你们，我是个八等文官。我曾供职，为的是有碗饭吃（仅仅为了这一目的）。去年，当我的一位远房亲戚立下遗嘱留给我六千卢布时，我便立即退职，在自己的角落里定居了。我以前也住在这个角落，但如今是在这儿定居。我的房间又破又脏，位于城市的边缘。我的女仆是个乡下女人，年纪很大，又蠢又凶，身上还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有人对我说，彼得堡的气候对我越来越有害了，还说我手头钱少，在彼得堡生活费用太昂贵了。这一切我都清楚，胜似那些经验丰富、聪明绝顶的点头示意的人、出谋划策的人。但是我要留在彼得堡，我不会离开彼得堡！我之所以不会离开……唉，反正我离不离开，都完全无所谓。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