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688-1744）是十八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英文世界被人引用第二多的诗人（仅次于莎士比亚），毕生著述繁富，尤擅“英雄双行体”（heroic couplet），将这种诗体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除了讽刺史诗Dunciad（《呆厮国志》）之外，蒲柏还有三部代表作非常有价值，即《论批评》《云鬟劫》《论人》。《论人》（An Essay on Man, 1734）是他的重要诗作，这是一部论述人性的哲理长诗，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伏尔泰曾誉之为“古往今来所有语言之中最优美、最有益、最崇高的讽喻诗”。

题献
题旨
第一札
第二札
第三札
第四札

灵魂的安和日光
一七三三年一月至一七
三四年一月，英国诗人亚历
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688-1744）陆续发
表了四篇诗体书札，四篇书
札合在一起，便是他的哲理
长诗《论人》（An Essay
on Man）。发表这些书札
的时候，蒲柏耍了个小小的
花招，既没有署他的名字，
也没有跟他惯常的出版商合
作，同一时期，他还通过他
惯常的出版商发表了其他三
篇重要诗作。这番安排产生
了一个戏剧性的效果，那便
是一时之间，英国公众把一
些五花八门的人物设想为《
论人》的作者，单单漏掉了
那个“唯一有本事写出此诗
的人”。
《论人》以人性为探讨
对象，而《论人》的发表过
程，刚好就是对人性的一次
小小测试。蒲柏一生爱憎分
明，在当时的英国文坛树敌
甚多，他的一些诗作因此受
累，落下了不少不甚公道的
恶评。匿名发表的《论人》
，甫一面世便赢得如潮掌声
。由于不知道作者究竟是何
方神圣，蒲柏的一些文坛死
敌也为《论人》送上了热情
洋溢的赞誉，以至于很难“
体面地改口”。这些人的称
赏固然包含上当的因素，但
这段插曲足可说明，这部诗
作本身，的确具备令人叫绝
的魅力。
法国作家伏尔泰
（Voltaire, 1694-1778）曾
说，《论人》是“古往今来
所有语言之中最优美、最有
益、最崇高的讽喻诗”。苏
格兰哲学家杜格德·斯图尔
特（Dugald Stewart, 1753
-1828）也说，“在以我国语
言写就的哲理诗作当中，《
论人》是最高贵的一个范本
”。用诗行来论说抽象的道
理，一向是一份费力不讨好
的差使，用诗行来论说人性
这样的大题目，更是一件难
如登天的任务。《论人》皇
皇一千三百行，采用严谨的
英雄双行体（heroic
couplet），蒲柏戴的是这
样一副缚手缚脚的镣铐，要
跳的又是这样一种复杂繁难
的舞蹈，但他依然能跳得潇
洒自如，为我们奉上一部说
理明晰、比喻形象、风格雄
浑、音韵铿锵的诗章，不能
不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当然，蒲柏的这部长篇
杰作，收到的并不是一边倒
的好评。同时代英国作家塞
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是受
到蒲柏提携的后辈，往往对
蒲柏推崇备至，但却为《论
人》写下了这样的评语：这
部诗作提供了一个令人瞠目
结舌的实例，可使我们领教
才气的宰制之力、意象的炫
目之光、雄辩的蛊惑之能。
知识的贫乏和见解的粗陋，
从未得到如此巧妙的掩饰。
展读此诗之时，读者虽然什
么也没学到，心里却觉得无
比充实；他眩惑于一个个妆
扮一新的道理，以至于全然
忘记，这些不过是他母亲或
乳娘的教诲而已。
约翰逊这番苛评，主旨
是《论人》缺少创见。后来
的一些批评家着眼于哲学论
断或基督教教义，更是对诗
中的观点和逻辑大加挞伐。
然而以我愚见，人性是一个
人人皆有体认、人人皆曾探
究的亘古课题，就这个课题
而言，实质性的创见即便不
是无处寻觅，至少也不是一
种适合用诗歌阐发的事物。
基督教哲学对西方的影响无
远弗届，蒲柏一家又都是天
主教徒，诗行之中不可能不
掺杂宗教色彩，但诗歌终究
是诗歌，不能绳之以评判哲
学论文或布道词的标准。约
翰逊所说“才气的宰制之力
、意象的炫目之光、雄辩的
蛊惑之能”虽然意在贬抑，
但却恰恰道出了《论人》的
成就所在。即便《论人》包
蕴的思想真的只是老生常谈
，那也正应了蒲柏自己在《
论批评》（An Essay on
Criticism, 1711）当中的中
肯之论：
真正的妙笔只是，妆扮
得体的自然，写的是常人所
想，表述却空前精炼；它会
为我们呈现，我们内心的图
景，承载着真相至理，使我
们一见输诚。
斯图尔特说，《论人》“
除了极个别段落之外，整体
上构成了一篇价值巨大的概
述，总结了人类理性迄今能
为上帝的道德治理提出的所
有辩词”。我以为《论人》
的佳妙之处，不光在于它以
华美的文辞阐明了西方思想
史上一些源远流长的论点，
还在于它融汇了蒲柏自己的
人生体认，映照着蒲柏自己
的内心光明。关于人性的道
理，虽然说人人可知，但这
些道理往往障蔽于世俗的埃
尘，使我们难于记起，甚或
忘得一干二净。这些道理出
之于蒲柏的真情实感，出之
于蒲柏的生花妙笔，自然能
赢得我们的共鸣，使我们再
难忘记：
内心的真切喜悦，灵魂
的安和日光，非外物所能给
予，非外物所能毁伤，便是
美德的奖赏……
照我的想象，写下以上
这些诗句的时候，这位诗人
的心里，想必是真个充满了
“灵魂的安和日光”。
美国文学批评家，蒲柏
权威传记作者梅纳德·马克
（Maynard Mack, 1909-
2001）曾经指出：“总体说
来……正如《呆厮国志》（
Dunciad， 蒲柏的讽刺史诗
）代表了蒲柏天才想象的黑
夜一面，《论人》代表了他
想象的白昼一面。”细味此
诗，马克此语确为的评。既
然如此，我们不妨以这位才
子的光明诗章为灯烛，敬畏
天理，居仁由义，努力做一
个坦坦荡荡的乐只君子，努
力过一种俯仰不愧的磊落人
生。
李家真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