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集收录了毕淑敏医学文学作品《白杨木鼻子》《冰雪篱笆》《术者》《紫色人形》《天衣无缝》《阑尾刘》《生生不已》《鲜花手术》等代表作。整部作品包含了医者、患者的10多个关于人生、关于生死的故事，令人思考，给人启迪，是医学与文学融合的经典作品。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知名心理咨询师，她是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知名心理咨询师，北师大文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
她是华语世界深具影响力女作家，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七、十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杂志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中国台湾第十七届“中国时报”文学奖，中国台湾第十六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三十余次。
她是与世界温暖相拥的人，走过七十多个国家，探寻野性的非洲，思索中南美洲的文明，登临世界的尽头——北极点。

短篇
白杨木鼻子
天衣无缝
紫色人形
生生不已
女人之约
教授的戒指
中篇
预约死亡
长篇节选
拯救乳房（节选）
后记

本书为毕淑敏老师的短篇、中篇以及长篇（节选）小说的作品合集，主要精选了能承载医学人文和生命教育使命的经典小说，是一部不可不见的医学文学作品。
本书是为医学院的学生、临床医生、爱好生命哲学和医学的普通大众量身定制的医学文学读本，旨在帮助读者在繁重的医学课程、临床实践之余，通过阅读医学文学作品，体会医学的人文性，思考生命的意义。毕淑敏作品的独特风格，文字的张力大，语言运用干净且精致，故事情节设置合理又出乎意料令人难以放下。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这句话，恶毒的紧。乍一
听，牙关轻扣，遍体生寒。
是谁，发出这般恶毒的
咒语？
恕我大胆乱猜，它大约
来自一名尚在就读的医学生
之口。
第一件可以断定的事儿
——他或她，是不喜医学的
。被他人劝着，被动地选了
学医。上了贼船之后，万般
懊悔。又找不到逃生之门，
便对这件事儿的始作俑者，
发出愤怒诅咒。天打雷劈所
针对的对象，便是那劝了他
或她学医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运
筹帷幄，一言九鼎。是父母
？是师长？是亲朋好友？还
是其他德高望重之人？不得
而知。但这一劝，结下深仇
大恨，却是千真万确，历久
弥新。
说到天打雷劈这个词，
煞是世俗古老。完整全句应
该是——“天打雷劈不得好
死”！
如若某人罪恶滔天，为
非作歹，不尊不孝……当罪
恶累积超出人伦极限时，雷
公电母就驾着闪电雷鸣，伸
出威风凛凛的手指，在他头
上引发爆炸，施以天谴。
百般纳闷。何以劝人学
医，就衍生出如此十恶不赦
的孽缘？思索一番。我琢磨
，关键，坏在了这个“劝”字
上。
“劝”，是见诸《庄子》
《尚书》等先秦著作的古字
。本义是指勉励他人或因勉
励而生出努力。多么美好的
寓意！不想当它和现代医学
联系在一起时，竟然在破除
了迷信的当代，碰撞出了阴
森恐怖的杀戮之意。
我以为，症结可能在于
—一学医，本不应该被“劝”
。真正的好医生，必定是心
甘情愿倾注全力地治病救人
。
想起为了给乾隆皇帝看
病，死在了京城的清代名医
徐大椿（字灵胎），在《医
学源流论》中曾提出“医非
人人可学”。
将不适合学医的人，用
种种金钱物质和名誉地位为
饵，搅缠他或她，磕磕绊绊
进了医学的大门，是冠冕堂
皇的蠢行。待被劝之人明白
了内里的奥秘，滋生出极端
的仇视，便生出了上述的怨
怼和控诉。
医生是救死扶伤的崇高
职业，医学原理微妙入神。
这个行业，既需要仁慈，亦
需要聪敏。二者如鼓风之翼
，若想鹏程万里，不可或缺
。
关于“慈悲”。有多种解
释。我喜欢这个说法——它
，来自希伯来语，可以翻译
成多种意思，比如“怜悯”“
慈悲”“慈善”“恩宠”“仁爱”等
。诸意叠加，让其内涵如此
丰饶。一层层汇聚而起的深
意，让人静夜唏嘘。一个没
有慈悲之心的人，断然无法
成为一个好医生。
在职业选择上，要将曾
出过主意的人天打雷劈……
单就这一个说法，证实此人
真不宜学医。无论逃逸多么
艰难，还是赶紧改行吧。对
自己好，从此不再义愤填膺
，免得年纪轻轻就得心脏病
。对那个劝过你的人好，他
多嘴多舌，殊不知已和你结
下深仇，从此每个积聚乌云
的日子，都性命堪忧。对医
学这个行业亦好，你腾出了
一个位子，让有慈悲心的后
继者填补。最重要的，是对
病人的饶恕。
一个太笨的人，无法成
为一个好医生。
你必得是聪明机敏，勤
于思考之人。你必得博览群
书，点面结合，既学识渊博
又术业专攻。你在悲天悯人
、菩萨心肠同时，又杀伐决
断、清醒果决。
你要在无数琐事的缠绕
中，始终牢记初心。剜剔缠
身的世俗袭扰，专心致志研
修你所衷情的事业。
记得朋友问过我，你知
道人类将最精妙的科学技术
，集中在哪两个领域？
我愣怔后，尝试着回答
。农业吧？它如此古老，人
类在土地耕耘上，盘桓过万
年。另一行当是否为畜牧业
？它一直伴随人类迁徙和文
明的脚印……
朋友莞尔一笑道，在某
个行业浸润的年头足够久，
并不一定代表着水平高。
我点头，顺便想起了“有
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声高
”等民间俚语。
请告诉我，人类最高的
科学技术，集中在哪里？我
求教。
朋友不吝赐教，说，这
两个领域，一个是杀人，那
就是各种武器的不断精进。
一个是救人，那就是医学的
持续发展。
我反驳道，按照你这个
说法，人类向宇宙空间的探
索，属于哪个范畴？杀人？
抑或救人？都不大像啊。
朋友说，宇宙探索，是
以上二者兼而有之。外太空
的争斗与杀伐，是目前武器
的极致。再者，人类若是一
意孤行，将来总有一天把地
球祸祸得不能居住了，就得
可怜兮兮地迁徙至别的星球
。因此，宇宙探索的精髓，
也是广义的救人。
回到医学的本质，便是
将救人的领域无尽延伸。
你若喜欢，敬请投入。
你将穷尽一生之力，在深邃
的学问之海中徜徉。
你若不喜，请及早却步
抽身。予你予医学，都是幸
事。
所以，学医，不能也不
应是劝出来的。劝出来的学
医，必是一场人生悲剧。
学医的路，道阻且长。
在和平年代，你将是亲历生
死最多的人。手上沾染的热
血，内心的万般锦绣，终将
把你锻造成一个白衣英雄。
这本小说集，是我在不
做医生之后，将对医生的致
敬，凝结在文字中。将我的
挚爱和尊崇，感叹和寄托，
轻轻掩埋其中。
愿与热爱医学的读者，
共勉。
毕淑敏
2022年8月5日

短篇
白杨木鼻子
我是一位外科医生，做过的手术不计其数。单是给病人切除的胃，就是俗称为“心口”的那个东西，足够装满一马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病例，是一个女人。正确地讲，是那个女人的鼻子。
那时候我刚从医学院毕业，潇洒而热情。眼睛除了观察教授的操作，还关照漂亮的女护士。
“小伙子，我想从教你怎样戴工作帽开始，指导你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教授的目光像双筒显微镜，无遮拦地瞄准我工作帽边探出的那缕黑发。
我的帽子戴得略微有点歪斜，像一个快乐的水兵。教授残酷地剥夺了我潇洒的自由，让我从此不得不经典地把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使人怀疑我还有没有眉毛。
一天深夜我值班，楼道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跑步声。
医院里是不可以随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了极危重的病人。
急诊室里坐着一对男女。女人戴着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着，双手顺在夹紧的两膝之间，脚尖恭顺地并在一处。那男人干瘪瘦削，眉头紧锁，嘴角翕动，两眼通红，像条被刮掉鳞的金鱼。
我的临床经验尚不十分丰富，一时竟分辨不出谁是病人。
“你……怎么了？”我朝他俩发问。
女人石像似的不动，男人小心翼翼地去解女人的口罩，动作极轻柔。
我终于发觉了一点怪异：那口罩样式古怪，过于平坦……不……不是口罩的问题，口罩很正常，而是……
口罩终于解下来了。我却犯了一个医生的大忌，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啊！”
口罩下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向外冒着腾腾的白气，仿佛深不可测。
我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才想起那被黑洞霸占了的地方，原来是长鼻子的部位。
没有鼻子的人面，是一种陌生的东西。平铺直叙到让人难以容忍。眼睛没有来由地同嘴靠得很近，两颊不可遏制地向黑洞滑去，只有失去血色的上唇，像破败的灰墙，被狙击在黑洞的边缘。
它甚至不如骷髅好看。骷髅骨质洁白，简练和谐。眼眶、鼻准、口颊均为结构对称的洞穴，通畅练达，自成风格。
“这是用什么东西……搞的？”
我急切地想搞清凶器的性质。本想用“剜”或是“削”那种字眼，怕太刺激病人和她的家属，才临时调换为词意模糊的“搞”（护士在一旁紧张地登记，我已知道女人叫小茶，男人是她的丈夫老姜）。
“用刨刃，剃的。推木头的那种。”老姜用目光抚摸着创口，那里边缘清秀，想象得出凶器一定薄利如风。他回答得很清楚，用词也准确。
“是谁干的？”我怒火中烧，义愤填膺。这罪行太野蛮太凶残了。
不知何时，教授到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问话：“要记住我们是医生，而不是法官。医生最重要的职责是挽救生命，修补人体。至于其他的事，自有其他的人去管。”
是的。我应该首先处理病人，可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是个优等学生，可没有任何一本教科书上写过：鼻子被刨刃剃掉的病人该如何处置。也许我应该去读法医系，现在只有机械地服从教授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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